朱允炆挥手让罗显起来,西湖变成这个样子,也不是他的过错。
安全局有监察天下的权利,可没有办法干涉知府施政,而且从某个方面来看,虞谦所为也并不是胡乱作为,大明以农桑为主,人家劝课农桑有啥错?
接过薛夏递过来的急报,朱允炆只看了几眼,脸色就变得阴沉起来。
宁妃有些担忧地看着朱允炆,虽然这几日没人提齐王之事,但藩王造反毕竟是大事件,显然朱允炆也没有忘记此事,有几次夜中醒来,都可以看到朱允炆拿着一张大明舆图,目光所注视的地方,正是长江口。
看朱允炆的神情,似乎事情有些严重。
宁妃上前一步,柔声道:“若前线艰辛,夫君应立即返京。”
朱允炆摇了摇头,有些痛惜,也有些无力,道:“并非齐王之事,而是太医院院使戴原礼走了。”
“啊?”
宁妃有些惊讶,快速问道:“不久之前见他身体还算健朗,缘何……”
朱允炆俯瞰西湖,目光中有些伤感。
戴思恭,字原礼,他是丹溪亲传弟子,医术高明,曾用精湛的医术救过朱元璋。
洪武朝时多少太医受难,唯有他安然无恙。
朱允炆欣赏与敬佩这个七十六岁的医者,单论医术,在当下的太医院中,无人出其右。朱允炆记得史书中,戴原礼曾给永乐朱棣看过病,换句话说,他至少还能多活三四年。
但现在,他走了。
安全局的文书写得很详细,甚至还附带了杨士奇的文书,戴原礼的死,并不是“古今”关联阴谋的封口,而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燃尽生机的结果!
他通过国子监医学院看清楚了医学发展的方向,找到了教育学子的康庄大道,他将余生的寿元,都耗费在了《医学初典》、《医学中典》与《医学大典》这三本教材中!
为了医学的未来,戴原礼押上了自己的生命!
朱允炆眼睛有些湿润,仿佛看到了深夜之中,挑灯着作、勘正的老人,他面容枯槁,却神态自然,他手枯如笔,却书写不辍,他咳嗦不止,却顽强坚持。
一笔,一画!
一字,一钱!
无私的如同一片海,包罗尽致,万象自然!
严谨的如同一座山,棱角分明,傲骨天成!
大明朝有的是为国为民的人才,有的是燃烧自己,点亮他人的英雄!
“取纸笔。”
朱允炆默然望北,而后挥毫写下:
“戴原礼,披太医院,戴医学院,肱骨干臣,丹溪子弟,精研医术数十载。着书《证治类方》、校补《金匾钩玄》、《推求师意》,又作《复庵方书》,可谓大成之才……”
“其行医奇效,观症论断,出新意于法度之中,推测病源,着奇见于理趣之极,观其随病加减之妙,不独药之咸精,是谓大明之神医……”
“古稀高龄,许身布道,三尺之台,桃李于堂,呕血《医学》巨典,皓首殚精,终有所成。然生机耗去,撒手远行,留天下扼腕,痛呼天命不予,圣魂长在……”
朱允炆停顿下来,思索片刻,又加了几句:“当誉大明圣医,尊其遗志,葬于国子监太医院,另命匠工雕铸人像,为后来者瞻仰……”
收笔之后,朱允炆看向薛夏:“即刻安排人,送至京师,越快越好。”
薛夏了然,封好之后,便交给罗显,让他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递出去。
“走吧,我们去杭州城。”
朱允炆没了游览的兴致。
文书中介绍的内容并非只是戴原礼去世这一件事,还有顾三审、双喜拿出了最底层的批条,解缙的解读,内阁的安排,京军调动与城防,水师动静,齐王规模与路线等等。
当看到二炮局加快进度,提前完工一批新式神机炮,并将多余部分划拨宝船之后,朱允炆彻底安心了。
京师。
一艘快船停泊到岸,岸边早有人牵马等候,八名军士身披铠甲,手按腰刀,背插红缨,翻身上马,甩了一鞭子,对急切询问状况的衙役喊道:“白水洋大捷,齐王溺死!”
话音落地,八匹骏马已飞奔而出。
“白水洋大捷,齐王溺死!”
雄壮的声音响彻天地。
八个八马,自长江边,至清凉门、石城门、三山门、聚宝门、通济门,再至正阳门,穿正阳门而过,马不停蹄,高声断喝:“白水洋大捷,齐王溺死!”
兵部尚书铁铉正在办理公务,就听到外面吵吵嚷嚷,连忙起身准备出门查看,刘儁、卢渊匆匆走来,面露喜色,连忙喊道:“铁尚书,大捷,大捷啊!”
铁铉眼睛一热,紧绷了几日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战果如何?”
铁铉急忙问道。
卢渊满脸笑意,激动地说道:“详细文书还没送到,但齐王之乱已然平定!”
铁铉皱眉:“在没有擒拿齐王之前莫要下定论。轻敌致败之事,绝不可发生于我朝!”
刘儁摆了摆手,道:“大人,齐王溺死于范公堤外,齐王已死,这齐王之乱又如何能乱得下去?眼下最紧要的,是去内阁看一看水师奏报。”
“什么,齐王死了?”
铁铉吃了一惊,难以相信地看着刘儁、卢渊。
皇上给了一个没有批文的批条,内阁三人对齐王的生死没有作任何交代,这水师船队奉命出击,只打了一仗,就把齐王给打死了?
这齐王是不是也太弱了,他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只是忙着跑来跑去,游来游去,最后体验下海葬?
“去内阁。”
铁铉立即出门,还没走多久,就遇到了徐辉祖、宋晟。
内阁。
黄子澄笑意盈盈,自认为这一仗的胜利,有自己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功劳。
郁新老成庄重,目光熠熠,却一副皮不笑,肉也不笑的老狐狸样,端着个茶碗已经吹了十八次了,就为了摆一个好看的姿态。
解缙悠然自得,即不品茗,也不审阅文书,就呆着个脸看房梁,这是在酝酿诗词大作呢。
铁铉、徐辉祖等人一进屋,看到三位这个模样,不由郁闷至极,感情前几日紧张的不是你们,这会儿装什么潇洒……
“来了。”
黄子澄感觉良好,一介文官,能统筹水师迎敌,还能做到战而胜之,这说明自己还是有军事天赋的。见兵部与五军都督府来人,目光从前些日子的平视,转为俯视。
铁铉、徐辉祖等人虽然感觉有些异样,但心里惦记的是详细军情,都没在乎黄子澄高高在上的语气。
“三位阁佬,水师军报可送来了?”
铁铉急忙询问。
按照正常情况,郑和军报需要先传给五军都督府,然后传递兵部,由兵部转呈内阁,内阁交给皇上,由下而上。
可那是正常情况,现在这种情况属于异常、特殊情况,军情军报自然是直接送给皇上,或递送内阁,由上而下。
郁新将茶碗放在桌案上,镇定自若地说道:“军报已送过来了,此战大捷,齐王不幸溺死。”
“不幸?”
铁铉嘴角一咧,看你们三位阁老的表情,可不像是“不幸”溺死,深表同情啊,倒像是死了活该,我心大快,估计晚上回去之后就会请个戏班子。
军报在桌案上,铁铉也没有客气,取来看过,不由赞叹:“大明水师威武!”
徐辉祖、宋晟等人松了一口气。
齐王也是一个没脑子的人,他的封地是在山东青州,那个地方就不是成大业的地方,向东有鲁王府,还有耿炳文守护的济南,即便是出了山东,到了黄河、淮河、长江,他也飞不过来啊。
走海路明显也是找死,大明水师追着不要命的倭寇跑了那么久,都快将倭寇杀得绝迹了,就他手里的那点家当,也好意思出兵?
解缙说得对,对付齐王这种人,根本就不需要动用京军三大营,只靠着水师船队就足够了。
从这一点上来看,解缙对水师的力量有着充分的认识,而郁新、黄子澄却有些过于谨慎,谨慎到不愿意听从兵部、五军都督府的意见。
不过现在都结束了,齐王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反正又不是在座大臣的亲人,不需要伤心,连假哭的程序都省了。
“几位大人都在。”
内侍双喜笑着走入内阁,解缙、郁新、黄子澄谁都没起身笑迎,也没说给双喜让个座,铁铉、徐辉祖也只是淡然地笑了笑,算是见过了。
可见此时的内阁与朝臣,对于皇宫内侍并没有多少在意。
虽然内阁此时已经拥有了“票拟权”,但内宫宦官还没有“批红权”,朱允炆也不可能将这一项权利交给太监,即使是自己外出,也是提前写好对策,安排好相应事宜。
双喜与安全局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在朱允炆给出的甲乙丙丁几个选项里面,按照朴素的认识来抽出批条罢了。
比如三次支持解缙,两次支持郁新、黄子澄,比如“善”,比如“重新拟写”……
这一次双喜拿出的批条,也很简短,只有一个字:
赏。
解缙、郁新等人都清楚,这一个字看似简单,实则深奥。“赏”,即肯定了水师战功,也意味着皇上对于齐王的死没有任何意见,至少心情是舒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