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外。
铁铉、刘儁、杨荣出了兵部,正在向宫内走去,还没走几步,就迎面遇上了从中军都督府出来的燕王朱棣、宁王朱权、徐辉祖、宋晟。
几人这边招呼还没打完,扭头就看到了一步一晃,一步一瘸的刘长阁与顾三审。
朱棣见两人走路实在是有特色,不由喊道:“行步类鹤,巧劲暗生,顾指挥史、刘指挥同知,武功高深啊。”
顾三审差点吐血,朱棣眼睛这么毒辣,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是挨打了板子?嘲笑我们,讥讽我们,行啊朱棣,你等着瞧,收拾不了你,还收拾不了你儿子!
朱棣如果知道过一把嘴瘾,就让自己儿子遭了罪,不知会不会慎言一二……
安全局的人不讨人喜欢,文官害怕与安全局打交道,武勋也一样,谁都不愿意自己的朋友是个安全局的人。自己拿他当朋友,他很可能拿自己当猎物。
刘长阁只是平静地行了个礼,自顾自走入了皇城。
这顿板子挨得也不冤。
白莲沫儿怀孕,确实不怪安全局,也和安全局没任何关系,罪魁祸首是朱有爋。但问题是,白莲沫儿怀孕这都两个半月了,呕吐多少次了,安全局竟然没有发现,这就是安全局的严重失职了。
虽说安全局的人没有上过生理课,都是大老粗,但像顾三审、刘长阁、雄武成、薛夏等都成家了,孩子都有了,不可能不知道女人有月事。
白莲沫儿没来月事,这些人没半点发现,她呕吐多少次,生怕被人发现,宁愿睡觉盖一个被子,也要用另一床被子掩盖住呕吐物。
这么明显的纰漏,安全局也没有发现!
如果安全局提前知晓白莲沫儿怀孕,皇上也不至于被打得如此措手不及,狼狈离开,说到底,还是安全局工作没做好,挨揍实在是应该。
顾三审很想叫屈,鬼知道八月十五时,朱有爋就那么巧,就那么准。之后白莲沫儿被押至京师,与外人隔绝,任谁也不会往怀孕那一方面想啊。
一行人进入武英殿,内阁解缙、郁新、陈迪与户部夏元吉已到了,行礼之后,分列左右。
朱允炆命内侍将桌子抬到大殿中央,桌子上摆着一个大明疆域沙盘,东至日本、西至帖木儿帝国,北至贝加尔湖,南至旧港宣慰司。
沙盘范围很大,内容却相当粗略。以三十个日月旗插在不同位置,用以标注军事重镇与主要城市。
朱允炆下令关闭武英殿的大门,侍卫禁严,无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这是一次闭门集议,是一次保密级别极高的集议。
朱允炆开场就直点核心:“此番召你们来,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议一议大明的外敌有哪些,首要敌人是谁,如何应对。畅所欲言,不可空谈。”
此时此刻,大明精英大部都聚集在武英殿中,看着沙盘沉思不语。
唯有朱权,神色不定,时不时瞥向朱允炆。
如此高级别的军国大事,自己是藩王,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吧?虽说朱棣也是藩王,可他毕竟是京军三大营的设计者,曾多次参与过军国大事,而自己什么都不是。
朱允炆注意到朱权不在状态,看向朱权,问:“宁王叔谋划北元,一次棋局震动天下,为大宁与辽东安稳赢得数年时间。今日来此,当再说高论。”
朱权看着朱允炆,有些不知所措。众人的目光聚焦过来,朱权不需要看能感觉的到。
解缙、郁新、铁铉等人都有些不解。
按理说,天下藩王削了个差不多,唯一剩下的就一个了,那就是朱权。
朱权回到京师之后,虽提了几次,希望朝廷削藩,但朱允炆却始终没有批准。虽然如此,但朱允炆也没有松口让朱权回大宁去。
就这样,朱权就以一个实权藩王的身份,居留在了京师,成为了藩王之中的异类。
解缙也猜不透朱允炆在想什么,要么削藩,让朱权住在京师得了,要么就让他回去,这样又不削藩,又不让他回去,这算什么?
朱允炆有自己的考虑,朱权的才智可以说是一流的,如果真正削藩,朱权将再无从军的意志,大明也会彻底丧失一个英勇善战、善谋的藩王。
收回封地,收回朱权的一切,失去朱权,这笔生意划算吗?
朱允炆一直在盘算,还没有拿定主意。
只要朱权能收起二心,老老实实为自己办事,朱允炆不介意用一用他,让大明边疆再无外忧。
可人心难测,人心难知。
朱允炆需要时间来看清楚朱权,这一次召他参与军国大事,自是观察他的机会,也是集思广益的需要。
朱权见朱允炆颇为重视自己,心头一暖,道:“高论不敢,有些想法倒是可以说说。”
朱允炆笑道:“直言。”
朱权从沙盘的桌案边上取下一根绿色竹竿,站在东海的方向,将竹竿的一端指向杭爱山、乌兰巴托、克鲁伦河等地,道:“北元已彻底分裂为了瓦剌与鞑靼两个部分,鞑靼眼下以乌兰巴托等地为中心分布,瓦剌以杭爱山为中心分布。”
“从眼下来看,鞑靼实力稍弱于瓦剌,其内部也存在着一些分裂,鞑靼在短时间内,不会南下。至于瓦剌,哈什哈东征失败,马哈木趁势崛起,两雄对决,无论最终谁胜谁败,瓦剌都需要时间来修养。就此而言,北元暂时不是大明的敌人。”
朱棣、铁铉、宋晟、解缙等人连连点头,对于朱权的分析很是认可。
朱允炆看向众人,问道:“宁王论断,北元短时间内无力南下,这一点可有异议?”
无人发声。
朱允炆也拿起一根竹竿,指了指鞑靼与瓦剌的地盘,道:“此番集议,干系大明军策部署,诸位若有言,万不可沉默。”
解缙看着舆图,微微摇头:“皇上,不是我等不言,眼下北元分裂,内斗迭起,无力南下,宁王所言,句句在理。”
朱允炆微微点头,看向内侍,内侍拿出了一些黄色三角旗,插在了瓦剌与鞑靼的地盘之上,以示此处情况并不紧急,短时间内无需顾虑。
朱权见朱允炆又看了过来,便将竹竿左移,指向了帖木儿帝国,道:“臣在大宁时,听闻买的里八剌的二儿子本雅失里跑到了这里,帖木儿是一个极有野心的人,他恐怕会握着本雅失里,借机东征,这一点不得不防备。若说最危之处,臣以为就在西北。”
徐辉祖听闻朱权的判断,微微皱眉,对朱允炆道:“皇上,亦力把里曾偷袭哈密,哈密军士也曾传出过帖木儿有意东征,还有消息传出,帖木儿正在征调军士,开年之后,怕是会有大的行动。”
朱允炆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朱棣。
朱棣走向沙盘的帖木儿帝国方向,道:“之前哈密受袭时,朝廷也曾紧张过一段时间。然事实正如皇上所判断,帖木儿或有心东征,但时机未到。在这沙盘之外,帖木儿帝国的西面,确有帖木儿之强敌,强敌不死,帖木儿不可能毫无顾虑的东征。臣以为,一两年内,此处可不作考虑。”
朱权疑惑地看了一眼朱棣。
朱棣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解释什么。朝廷在议论哈密、亦力把里、帖木儿帝国时,朱权还在大宁,自然不知晓其中细节。
朱权纠正了自己的看法,认可朱棣的论断。
“若是如此,大明外无强敌。”
朱权看着沙盘,将竹竿放了下来。
倭国?
算了吧,现在的他们连海峡都过不来。
铁铉伸手扯了扯杨荣的衣角,杨荣苦涩一笑,只好走出来说道:“宁王说大明外无强敌,这一点确实是对的。只不过,没有强敌,不意味着没有敌人。”
“哪里?”
朱权问道。
杨荣走到朱权身旁,手指从旧港宣慰司方向掠过,指向了安南,严肃地说:“安南,是大明的敌人。”
朱权将目光看向安南,眯着眼道:“如此小国,也配做大明的敌人?”
杨荣深深看着朱权,此人有勇有谋,唯一的不足就是有些自傲,自傲到了时常去中军都督府,完全可以接触到安南情报,但他却似乎没有在意过。
“宁王,安南国土虽不如北元与大明,但也绝非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接广西与云南情报,安南胡氏正蠢蠢欲动,招兵买马,筑造高墙,扩大军备,传闻已有百万兵力之多。”
杨荣凝重地解释道。
徐辉祖见朱权有些茫然,便将安南国情介绍一番,道:“自张辅带兵夺回镇南关后,每日都可听闻到安南军号之声。”
朱权总算是明白过来,今天来武英殿,真正的目的,不是来商议大明的敌人是谁的,而是商议大明是要打谁的……
这是一次军事决策集议,是一场统一认识,统一立场的集议。
好嘛。
安南,就你了。
“安南胡氏如此作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正国威。皇上,臣请兵发安南,刀刃安南胡氏,”
朱权斩钉截铁。
朱允炆看向众人,询问:“宁王、杨荣等人的看法是,大明首先敌人是安南,诸位可有异议?”
没有,无一反对。
朱允炆拿出了一个红色的旗帜,插在了安南清化位置,道:“既然敌人已定,那就讨论第二个问题,打安南,是小打,还是中打,亦或是大打。”
面对这一问题,众人沉默了。
虽然朱允炆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明白三者的区别:
所谓小打,就是给安南一个教训,杀个几千人,退他几十里,然后收兵回营。
所谓中打,就是打一次或几次中型战役,最好是歼敌几万或十几万人,退敌百里,顺便占领三五个重要城镇。
所谓大打,就是打一场灭国之战,一举消灭所有敌人,完全占领安南!
不同打法,意味着战法不同,耗费兵力不同,后勤补给所需人员不同,国孥花费不同。
徐辉祖、铁铉、解缙等人都沉默了。
没错,朝廷准备对安南用兵,只差一个时机。但具体如何动兵,打多大规模,并没有人能说出来。
如果小打,安南胡季犁受惊,递了投名状,那还打不打?
如果中打,占了安南一半地,也没办法让安南陈氏复国,周围藩属国都看着呢,朝廷是退呢,还是进呢?
如果大打,行灭国之战,朝廷要动员多少兵力,后勤能不能在山河密布的广西与安南地区得到保障?
这都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