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对何期说:“这不只是一串糖葫芦,这是我们再遇的信物,友谊的见证。我不吃。”
何期低头看了看我捧到跟前的糖葫芦,又看了看我,面上除了讥讽,再无多余的表情。“我是问你拿手里做什么?没问你吃不吃?”
“……”我愣了一瞬,不知哪里惹他不悦了,随口扯了个谎,“我要供着。”
“我活过来了,却要受你的供奉?”
他的音调直降,吓得我心中一紧,急忙解释:“不是——”
“还是说,虽你拿着个假物,凭的却是真心?”他毫不留情将我打断,冷笑了声道,“再遇的信物?友谊的见证?再给你个机会,好好说。”
“……”不防被山间仲秋的厉清阴气摄住,我整个人浑然惊呆。
糖葫芦不都一个样吗?他怎么看出来的?难道这真的不是个寻常的糖葫芦,而是个施了咒术的糖葫芦?我疑思不定,眼珠一转,正好转到星阙朝着这里好奇张望,欲看好戏。我要立住作为长辈的尊严,终是不惭颜色去辩解:“这不是以假乱真。”
他极具挑衅道:“哦?那是什么?”
思念成疾说的大概就是我这样的人吧。十载离别,乍见欢喜,他的一举一余都带着似曾相识的气息,宛若从梦中来,就连他的坏脾气,不中听的话语,可恶的表情,都被漫长岁月朦胧了原本的样子,以至于一晃神,都忘了要争口气。
我这不是出毛病了又是什么!
我和颜解释:“我是拿了真的来换真的。”
何期一阵愕叹,无言以对,欲找茬而终败北,悻悻返身。
我略胜一筹,虽然也不知胜了什么,但话口不落下风,也值得我得意一番。我挑眉转向星阙,却被他一阵鄙弃。
“早知你是厚颜之人,但以往我还是对你的无耻一无所知。”
我:“……”
星阙几步走过来,挨着我往里瞧:“他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他说这话时声调半点都未放低,里边的人,哪怕没有法力,也能听得清楚。虽能猜到他此举是为他舅舅抱不平,但让何期受此寄人篱下的委屈,我自万般不舍,顿时就皱了眉,心中暗暗起了狂澜:“到我离开的时候。”
霎时,阴气黯黕,寒气肃煞。
我一瞬警觉,心中肃然而恐,身体未冻而自僵。
冲动啊冲动,我竟然会忘记盛其煌还在场了。本还打算寻个合情的理由与他告辞的,这下好了,不管什么原因,只要离开,他都难免会多想。我也难免对星阙这个不好好养病反而动辄肇事的人心生怨言,一瞪之下却发现他的面目比我还要恐惧。
他也将我一瞪,自以为被我殃及,却忘了自己才是祸首。
渐渐地,周遭压力越来越大,同样说错话等挨罚的境遇让我俩暂时卸下了埋怨,只面面相觑,战战复兢兢,毫无主意地等待着雷霆之怒。
忽而,阴气骤散,我二人浑身一轻,怨气死灰复燃,又开始挤眉弄眼地互瞪。
王者之怒,人人自危。然相形方可见绌,对比之下,我的神情还不算太难看。于是,我心情虽差,却又不至于那般差,甚至难掩振奋地去奚落他,以求挽回之前失去的颜面。
“哼!看你这副琐琐戚戚的样子,真是出息!”
他不甘示弱:“也不想想我是被谁害的!”
我回以白眼:“自食其果,也好意思怪我?”
“我若有责罚,你也别想逃过!”
“那——”我猛地收住了话,挺起身板,语气一转,“那可不一定……我撒个娇,示个弱,还是有可能的。”
“你!”
“我?”福至心灵,慧至心窍。我有恃无恐,不自省己过,而幸灾乐祸。“我可是将来要做你舅母的人。”
“无耻!”
“放肆!”
如果说与何期那场意气之争我胜得不明不白,那这一场与星阙的口角之辨我赢得可说是当之无愧。凭借我的辈分,仰仗王者的垂爱,我赢得毫无悬念。
“阿婼。”何期在屋里喊我。
我遥遥应了一声。
“我饿了。”
我:“……”明明我才是主子啊?
这一瞬间,我忽然萌生了一种错觉,过去的十年里,不是分隔,不是离别,而是我忘了一些事,否则他何以心安理得地翻奴为主,我又何以顺其自然地接受他的翻身巨变。这要换做从前,他敢对我大呼小喝的,我早就抽刀过去了!
但此刻,我只心里感慨一叹,凝眸惆怅望去,耐着性子问:“你要吃什么?”
“连我喜欢什么都忘了吗?”他斜觑而来,大有控诉之语。
“没没没!”我连连摇头,继续摆出一副恭逊卑抑的仪容,“了然于心!”怕他不信,我还伸手拍了拍胸口,“都在这里。”
但其实,我记得并没那么清楚。何期身为我的奴隶,自身喜好不足为道,饮食多半是随我的,我只记得他喜欢吃牛肉,不喜欢吃鱼,葱蒜不忌,姜却是一点沾不得,除此之外,我也想不起别的来了。鉴于他还是个病人,我就让厨子做了道牛肉羹。
何期看了眼我趁热端来的汤羹,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舀起一勺,吹了几吹,缓缓送入口中,动作流畅而优美,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慢性子。嗯,我就是那个富贵人家。
我趁势坐下,双手撑在桌上,微微俯身,与他建议:“等你喝了汤,我们便回家吧。”
“回哪?”他间隙回我一句。
“芒城,我外公那。”
“不回。”
我猛地抬起了上身,十分不解:“为什么?”
“城主他上了年纪,我怕吓坏了他。”
“哦。”
死人复生,说到底,还是一桩令人闻之悚然的事。我因他是我思念不得之人,对他的生还宽容而厚待,但旁人,只会视之为邪,只会心生畏惧。尤其,外公是城主,一生节烈,或因何期之故受人微词。尤其,何期当年被除以诛魔之名,如今亦有重蹈覆辙之忧。
他有意似又无意地引导我想出了所有可能的后果,他考虑的远比我多。
“那你想去哪?”我打定主意了,他去哪,我便去哪。
“我就不能留在这里吗?”
“啊?”
他抬起眼,定定地看我:“我从没来过元洲的西面,总得逛一逛吧。”
我气怒,这里是鬼冢,又不是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