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诸神,无一不历尽劫数才可羽化飞天、位列仙班,西天诸佛,无一不受尽苦难方能炼得金身、坐于莲上。无论神界中,还是佛世里,从劫难里修心炼性,都是成仙得道的必经之路。
所以,对于修行者,比如我,上天苦我心志,劳我筋骨,饿我体肤,使我一身空乏,皆是为了考验我的虔诚,助我修行。
这么一想,手上这条黑漆漆的鱼,似乎就有了几分深而不解的禅意。
从如归客栈离开,被人窥视之感不曾褪去,我深觉不安,藏牢了钱囊,但最后还是弄丢了,在我毫无察觉之时。我一边感叹着,凭空而生的预感和心觉,有时也并非望风捕影,一边又愤怒着,见钱眼开之人必是鼠目,比取椟还珠者更不如。
那小偷竟直接忽视了我这副比钱财更为珍贵的容貌,也不想着劫个色什么的,也就没给我机会发现他、抓住他、凌迟他。
为果腹,我想到去抓鱼,可恨没有小鬼,我连抓鱼都费劲。幸好有两条蠢鱼撞到了河边石头,直接翻起了鱼肚,我喜滋滋去烤,烤着烤着就笑不出来了。我眼中攒满星光去看何期手中洗净的野果,他却故意不对上我的双眼,我只好含泪把烤焦的地方割掉,没滋没味地从鱼刺里挑肉吃。
到镇上,我立刻把盛其煌给的马车变卖了,所换得的钱财暂可度日,但不事生产总会坐吃山空,更何况我们手中已无几,于是我又开始做起了驱邪除祟、降妖伏魔的活计,在我曾收起华贵的尊严在穷困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地方。
我把何期安顿在客栈,准备独自出门时,他问我去做什么。这一路来,我俩几乎形影不离,他对我撇下他独自出门的用心深感怀疑。我便说,我要去吃烤鱼。他唾弃我的不讲义气,却也不说要跟我一起。
他对鱼的不喜由来已久,大概是从我把不会水的他推入池水中致他生吃了一条刚投养的锦鲤幼苗的那时候开始的。
舟行天堑的东西两面虽都混乱,但全然是不同面貌。
西面,魔界地盘,能者圈地称王,各大领土林立,皆不严加盘诘,妖魔鬼怪、仙修凡人统统来者不拒,譬如登城、梦死城、如归客栈,他们要的是利益,才不管你是什么人。
作为元洲仙魔两道分界的舟行天堑,随着时间法力日渐衰微,隔绝魔气的能力也逐步削弱,总有魔气漏网而来,游荡在天堑附近,以至于天堑东边虽属仙界,却总因魔气而不可明辨仙魔,这就给了妖魔可趁之机,穿结界而来,牟不法之利。
朝至暮去,寒来暑往,慢慢地,这里就变成了浑浊的泥洼地,妖魔鬼怪入水无形,恢恢天网遥不可及。
故地重游,这座小镇依旧充满生机,哪家酒楼座无虚席,哪间铺子排队最长,哪户人家的酱香飘了出来,一如既往。然而,我的贫穷,也是一如既往。
香气入鼻不入肚,观之徒乱心情,我目不斜视,直接去往可以找活计的地方。不料,将近半年过去,这里还有人记得我。曾雇我驱邪的一户张姓人家,又说要雇我驱邪。
邪者,鬼神给予的霉运或灾祸。我挑了挑眉,心想,这一家人真招邪。
上次的邪灵,是最常见的妖邪。妖邪者,由禽兽修炼而来,尚未修炼成妖,不具人形,初有一些微末法力,便急不可耐地作害人间。此类妖邪者,轻约束,重己欲,大都不专注修行,难成气候,也难修炼成真正的妖。我随手画了个符咒,就将它驱散了。
这次的邪灵,是非常棘手的鬼邪。鬼邪者,即鬼魂被怨念所困,不肯归去,怨念加深,成了厉鬼,而后以怨气反噬活人。鬼邪者,乃人死后之象,修行者作为人,所施法术大有力所不及之处。
这是对别人而言,不是对我,超度或镇杀厉鬼,于我易如反掌。只是,我好像、应该、还是……有点怕鬼。
因为,当我从张家人口述中判断出闹事的是鬼邪后,我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画面,是少年时陪外公祭祖打哈欠哈出了一只鬼来,而不是今年的上元节,我在不同于这个节日以往肃穆的人鬼同欢里,体会到了人世的另一种欢喜时,信誓旦旦对盛其煌说的那句,“我不怕鬼了”。
张老爷看出了我的迟疑:“酬劳再加三层。”
坐地起价是变相的敲诈,我堂堂一仙门修道之人,当然不能做这么不入流的事。我双目一定:“成交。”
比起鬼,我更怕,穷。
张老爷家是镇上的种田大户,底下有一百多号雇农,住着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仆人里外近二十个,怎么也算家底殷实,按理应该出手阔绰,但可能因为家风淳朴,不重荣利,便有了克勤克俭的习惯。
在张家小女儿的生辰上,张老爷送了她一只花色兔子,半路捡到的,买了个笼子装起来,就这样送出手了。当时我听了这个,心里满满的不苟同,反正我是没收到过这么廉价的礼。
然而,争名可取,竞利一无是处。不经历因小失大的困境,吝惜的人总是无法学会舍得。
这只不花钱的花色兔子,人前啃菜叶子和胡萝卜,人后偷吃红烧肉和酱牛肉,厨房一天到晚的少东西,连换两拨人都无济于事,张老爷就亲自深夜蹲守,却又总是无缘无故地昏迷,终是惜命战胜了惜财,他痛下决心准备花钱请修行者帮忙。
可他所设的悬赏低于市价,以致无人问津他的困难,只有我接了他的活,并且,当时作为外来的毫无名气的新人,我能接的也只有被其他修行者看不上的他的活了。
本着与人为善的道义和互不嫌弃的要义,当时的我们都接受了对方是唯一的选择这个憋屈又无奈的事实。但有上一次的圆满作为基底,这一次张老爷都愿意给我加价了呢。
果然,是金子,总会变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