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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释虞亲自出来迎接,不拘礼节,拉着“妹夫”的手,引到厅内,“妹妹一路上累坏了,怎么都不肯起床,妹夫别介意。”
“她年纪还小,应该多休息。”
张释虞年纪也不大,昨晚接受周刺史宴请,看上去却是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倦意,路上的劳尘真的一洗而空。
“妹夫这些天在哪奔波?我还以为你会在很远的地方呢。”
“世子让乔之素留我,难道不是早料到我会在邺城?”
张释虞微微一愣,笑道:“我是瞎猜的,向乔之素说‘如果妹夫在邺城就留一下’。”
徐础也笑笑,将自己逃出东都之后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除去私人交谈的内容不提,对所到之处并无隐瞒。
“沈家老大竟然出卖妹夫!”张释虞最在意这件事,『露』出怒容,“从前在东都的时候,我就不喜欢沈老大,他一副看上去很严厉的样子,其实没有主见,是根墙头草。不仅是我,其他人也都不喜欢他,万物帝曾经当着大家的面说,沈家儿子若是个个如此,他对并州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沈聪随侍皇帝多年,连佞臣都没当上,只在工部挂个闲职,确实比较失败。
徐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对我客气极了,托我给世子带话,还有一份礼物。”
张释虞看向桌上的小箱,“这不是妹夫的啊?”
“我的礼物与之一比,都暗淡无光,所以没敢带来。”
张释虞动手打开箱子,一见到里面的佛像,动作立刻变得小心翼翼,双手轻轻取出,慢慢转动,欣赏多时,“它可有些年头了,应该不是中土之物。”
“据说是从西域传来的,我不太懂这些。”
“沈家还真有宝物。”张释虞将佛像重新放回箱内,“这的确是一件珍贵的礼物,但是只能送给太皇太后,别人没有这个福缘。”
“沈聪希望凭此证明自己对朝廷的忠心。”
放好佛像,张释虞又变得随意,笑道:“沈家反形昭着,马上就要与官兵交战,沈大却要‘投降’朝廷吗?”
“算是归顺,而且他愿意为朝廷做任何事情,他说是任何事情。”
“包括杀死造反的父亲和弟弟?”张释虞有什么想法总是直接说出来。
“应该是吧,对他来说,这算大义灭亲。”
“嘿,好一个大义灭亲,无非是看到官兵获胜,沈家前途渺茫,所以他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妹夫,你说这样的无耻之徒朝廷能要吗?”
“这种事只能由朝廷决定。”
“呵呵,估计会要,反正朝中的无耻之徒已有不少,大家气味相投,谁见谁也不必脸红。唉,咱们说他干嘛?妹夫算是传过话了?”
“嗯,沈聪的话大概就是这些。还有一些人希望投向朝廷,但我没记住姓名,另有一些人,让我劝说世子与济北王自立。”
“自立什么?”
“自立当皇帝。”
“哈哈,外面的人现在是不是看谁都像皇帝?”
“总之大家都不喜欢过去和现在的皇帝。”
张释虞神清一暗,“为报刺驾之仇,妹夫知道东都迄今已杀死多少人?”
徐础摇头,他在河北很少听说东都的消息。
“八千人。”
“八千人!”徐础知道小皇帝有点嗜杀,对这个数字还是感到惊讶。
“至少八千人,光是广陵王的家人、奴仆、旧部,就有近千人被杀,其他受牵连者不计其数。”
“小皇帝这是……”
“为万物帝报仇只是一个名义,陛下喜欢看杀人,梁家投其所好,并趁机除掉朝中的对手。”
“楼家……”
梁太傅与大将军有仇,徐础还是不能对楼家无动于衷。
“大将军交出妹夫,也没让楼家重得朝廷信任,子弟皆被召回,大将军也已进城,说是待用,其实是被软禁在府中。梁家没对大将军下手,是怕激起外面的兵变,但这是早晚的事情。”
徐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妹夫在外面看到的是天下大『乱』,我在东都看到的却是朝廷自掘坟墓,如今人人自危,若是闭口不言,或是远赴它乡,只剩寥寥数人还在尽力挽救朝廷,但也各自心怀鬼胎,并非真心想保住张氏。”
徐础打量张释虞。
“怎么了,妹夫?”张释虞低头查看身上,没发现问题。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世子的口才、见识大有增进。”
“是吗?”张释虞的笑容还是孩子气居多,“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
“何不请欢颜郡主出来?大家面谈,省去传话之烦。”
张释虞一愣,随即『露』出尴尬的笑容,“妹夫知道了?”
徐础点头,“欢颜郡主什么时候到的?比世子早些吧?”
张释虞更加尴尬,“原来妹夫什么都知道,我就说瞒不住你,欢颜半个月前就来了……我去请她出来。”
张释虞起身向外跑去,蹦蹦跳跳地还是个孩子,忽然止步转身,“妹夫的一个弟弟跟我一块来的,要见吗?”
“哪个?”徐础担心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弟弟。
“就是欢颜要嫁的那一个。”
“哦,二十三楼矶。”
“对,骁骑校尉楼矶,楼家出事,他的婚事也被耽搁……”
“我已改姓,不想再见楼家人。”徐础干脆地拒绝。
张释虞笑笑,“随你。”
张释虞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仍是独自一人,笑容比走时还要尴尬,“欢颜不来,还把我训斥一顿,说我被妹夫诳了。妹夫,刚才你是在诈我的话吗?”
“我只是……将心中的猜测说出来。”
“哈哈,果然是诈我。好吧,论这种事,我比不上你们两个。可她不肯出来,只好还由我传话。”
“请说。”
张释虞坐下,调整神情,尽量让自己严肃些,“妹夫的罪名可以洗刷干净。”
“刺驾的罪名?”
“对。”
徐础看看自己的双手,仍清晰记得将匕首刺向万物帝时的场景。
“我没事,妹夫也没事。”张释虞更是记忆犹新,当时三人刺驾,邵君倩已死,只剩下他二人。
“条件呢?”徐础不认为刺驾是项“罪行”,但是没有争辩。
“重回朝廷,既不是投降,也不是归顺,是回到你该有的位置上,没有罪名,也没有禁锢,你可以尽情施展拳脚,建功立业,平定天下,一遂胸中之志。”
“欢颜郡主能承诺这些?”
“她只是建议,做出承诺的是父王与我。”张释虞稍稍扬头。
徐础不吱声。
“妹夫不信我吗?”张释虞又没沉住气。
“济北王与世子的志向是什么?”
“我拿妹夫当自家人,也相信妹夫不会随意泄『露』——父王要在邺城另立新君,大赦天下,免除从前的一切苛政、『乱』政,包括禁锢之令。”
“立谁为新君?”
“万物帝有十一个儿子,太子登基,其他人在宫中下落不明,但是有一个被太皇太后保护起来,悄悄送到父王这里,又由我带到邺城。”
“还是个小孩子吧?”
“嗯,不大,三岁多点,能走路、能说话。”
原来队伍中隐藏的人并非小皇帝,而是更小的皇子。
徐础叹息一声。
张释虞诧异道:“妹夫不肯接受?免除禁锢,匡定天下,这不是妹夫一直以来的志向吗?”
“请转告欢颜……郡主,非我不知好歹,但以外人观之,另立新君之计必难成功。”
“怎么会?小皇子我已经带来了,很快父王就会保着太皇太后一块来,冀州兵也已同意拥立新朝,万事俱备,何忧不成?”
“让我考虑一下。”徐础不想将话说得太透。
张释虞大失所望,“我还以为妹夫肯定会……你考虑吧,等到新君登基,你再改变主意也来得及。”
徐础起身拱手告辞。
“妹夫留下一起吃个饭吧,不谈朝政,专心喝酒。”
“的确是很久没喝过东都的酒了。”
酒菜简单而精美,两人喝得尽『性』,张释虞几次想要再劝徐础“重返朝廷”,未得回应,只好作罢。
饭后,徐础前去拜见刺史周贯,这是昨天约好的会面,结果却遭到婉拒,周贯托病不见,据说是昨晚刚受风寒。
十几路使者在南忠坊里明争暗斗,都不知道邺城与冀州诸将已经选好主人,只是秘而不宣。
徐础在仆人的引领下出府,心里不停琢磨,在另立新君这件事中,欢颜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她看没看出来这项计划的巨大破绽?
前方有人迎来,微笑拱手。
徐础看着眼熟,于是还礼,脚步却没停下。
那人笑道:“十七哥别来无恙。”
徐础止步,“二十三弟,许久不见。”
离府门已经不远,仆人告退,楼矶走到近前,“十七哥流落江湖,家中人都很担心,父亲、母亲更是挂念不已。”
没有比这更虚假的话了,徐础笑笑,“在下不孝,已改随母姓,不劳楼家人『操』心。”
“十七哥忒绝情些,倒不怪你,先绝情的是楼家人。”
徐础拱手,“人各有志,无所谓绝情与否。请楼公子代我向大将军、兰夫人问安。”
“十七哥……徐公子留步,我还有话要说。”
“请说。”
楼矶请徐础走出几步,观察附近无人,小声道:“父亲并非你所想象得那样无情,他愿保新君,但是提出条件,济北王、湘东王必须将你召回朝廷,他才愿意重新出山,替新朝掌兵。”
徐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里却已不敢再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