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夔门关住了五天,徐础再也等不下去,黎胜国只得送行,在江边特意嘱咐道:“荆州正乱,诸方混战,大船一去,必遭袭击,没奈何,只能发条小船,徐公子莫怪。这是水匪杨摸鱼的船,不是我不想用自己的船,而是他的更安全些。。”
“得黎将军盛情款待、派人护送,已然感激不尽,且黎将军熟知两边情势,所做决定断不会有错。”徐础的确非常感谢黎胜国。
黎胜国拿出一封信,“这是杨摸鱼写给我的,请我允许他在江上通行,我听人给我念了,他倒是十分客气,还愿意给付费用。我想这是两全齐美的事情,所以就同意了,允许他的船进入益州采购货物。我不会写字,找人代写,杨摸鱼未必相信,所以请徐公子将他的原信带上,他一看就明白什么意思,不敢怠慢徐公子。他若是耍心眼儿,请徐公子一定告诉我,我来教训他,不用发兵,只需断他的水路,杨摸鱼就得求饶。”
徐础再次感谢,与昌言之已经登船,黎胜国在岸上大声道:“险些忘了,不要当面叫他杨摸鱼,他有个大号,叫什么来着……”
船上的一名士兵笑道:“杨钦哉,据说挺有来历,是皇帝才能用的名字。”
黎胜国一边摆手,一边点头。
船上可以坐着休息,比骑马舒服得多,昌言之拍拍鼓起的肚子,说:“这些天我可对得起你,今后你也要对得起我啊。”又道:“这位摸鱼杨钦哉有点降世军的意思。”
“你还没见此人,就能看出他像降世军?”
“别的不说,改名字这件事就很像,都不喜欢从前的贱名,重起的名字一个比一个夸张。”
“哈哈。”
黎胜国派两名士兵护送,其中一人看一眼船上的艄公,小声提醒道:“船上不都是咱们的人。”
昌言之立刻闭嘴。
这是杨摸鱼的船,为了表示自己绝无歹意,船上的人向来不多,这条船上只有四人,货物倒有不少,全是一袋袋的粮食,没剩下多少地方,但还是给徐础留出一间船舱,其他人则只能睡在甲板上。
四名艄公对徐础极为恭敬,但是不怎么说话,倒是两名益州兵,离夔门关越远,嘴里的话越多,滔滔不绝,他们是益州土着,对徐础了解不多,所讲皆是益、荆两地的奇闻趣事。
徐础听得津津有味,找机会问道:“荆州群雄两位全都认得?”
“全认得说不上,至少都有耳闻吧。”
两名士兵抢着说话,怕得罪人,对杨钦哉说得少,称他为“江王”,说他从小生活在江面上,十几岁就称霸一方,云云。
“荆州群雄当中,陈病才是个人物,他其实不是荆州人……”
“他是荆州人,去南方为官,趁乱带兵返回荆州。”另一名士兵纠正道。
“我说他不是荆州的官。”
两人争吵一会,徐础大致能听明白,这位陈病才原是朝廷命官,因为在朝中没有靠山,被派往极南为官,三年一换地方,不是湘州就是广州,宦场沉浮近二十年,就是不能北迁。
天下大乱,给他一个机会。
陈病才处在南方散州,熟知地势,结交广泛,很快集结起一支军队,仍打天成朝廷的旗号,声称要北上勤王,实则各处掳掠,因此被称为南匪。
荆州是陈病才老家,在南方散州壮大之后,他率兵回乡,颇有渡江问鼎中原之意,但他不敢直接攻打江陵奚家,打算占据西边的夷陵以为渡口,可夷陵是杨摸鱼的地盘,双方于是大战一场。
陈病才有些轻敌,以为己方兵多将广,击溃一股水匪不在话下,在陆上接连小胜几场之后,更是将夷陵视为囊中之物,步步深入埋伏而不自知。
在江上,杨摸鱼的船只比陈病才预料得要多几倍,没有防备的南兵大败,被迫退回岸上。
奚家一直在密切关注这支南来的军队,虽然都自称是朝廷军队,彼此却无信任,于是趁机发兵,在陆上又给陈病才一次重大找击。
雪上加霜的南军险些就此灭亡,好在从湘州又赶来一支援兵,陈病才得已恢复部分实力,在南岸站稳脚跟,与水上的杨摸鱼、陆上的奚家军三方对峙,小战不断,暂时都没有决战的打算。
两名益州兵站在杨摸鱼一边,所以对陈病才颇有贬意,好像他只是依靠兵多的无能之辈,四名艄公偶尔也插几句,更是将陈病才说得一无是处。
“他一直是文官,哪懂打仗的事?在湘、广两州打败几支村寨,就自以为能与中原群雄争锋,结果刚进荆州就遭到惨败。哈哈。”
徐础耐心听完,道:“据说荆西之战还有一位楚王宋取竹,怎么没听几位提起?”
“宋楚脚?他……没怎么参战。”一名士兵道。
“顶多算是观战。”另一人道。
“对,他没多少人,却夸下海口,要联合诸军,一同去打贺荣人,真是疯子。”
徐础笑道:“贺荣人乃九州共敌,宋取竹的想法没错,怎么就是疯子?”
“什么人说什么话,比如蜀王娶谁做王后,还轮得到我们说话?怕是徐公子也没资格说三道四吧?”
徐础摇头,“的确没有。”
“所以啊,打贺荣人这件事,我们说不上话,徐公子说不上,宋楚脚也说不上。”
“谁有这样的资格?”徐础问。
两名士兵互视一眼,难得地意见一致:“至少也得是奚家人,最有资格的人是我家蜀王。”
一名艄公回头道:“我家江王也有资格,他不爱多闲事,可他说了,只要有人带头,他就跟着去。”
“宋楚脚带头,你们跟去吗?”一名士兵道。
艄公撇嘴,“你们都说了,他没这个资格。”
徐础道:“汉州军与益州军正在抵抗贺荣人。”
船上的人大笑,益州士兵道:“那不算,铁大将军早晚会带兵返回益州,他是蜀王的部将,还能逆着蜀王来?”
艄公则道:“汉州人不满奚家人当牧守,才闹这么一出,看着吧,只要单于承认汉州人当牧守,他们立刻就会投降。”
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热闹,人人都对汉州形势有个看法,以谋士自居的徐础反倒无话可说。
入夜之后,徐础与昌言之睡船舱,船只颠簸比马背更甚,两人不太习惯,一时睡不着,昌言之来回翻身,终于道:“公子这几天总问起宋取竹,他就是思过谷里与公子一同埋葬范先生的人吧?”
“是他。”
“公子与他很熟?”
“不熟,只有一面之缘。”
“公子好像对他寄予厚望。”
“唉,不是我对他寄予厚望,而是我一腔厚望无人可寄,难得有人想法与我相似——有点慌不择路吧。”
“公子一向爱说‘再等等’,我觉得对宋取竹尤其要等等看。”
“你听说过什么?”
“没有,但我想起来,当初在思过谷,我们等在外面,公子一人进谷。那个宋取竹葬师之后,没走大道出谷。”
“他惹过官司,正受通缉,不敢走大路。”
“这不就是一名强盗嘛,能成什么大事?而且他连兵将还没几个,就抢先称王——虽说我不懂看人,总觉得他不成。”
“你说得对,可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是希望见他一面。”
“公子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你说去,咱们就去,只是请公子别抱太大希望,也别太着急,寻找援兵,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成的事情。”
“再等等。”徐础笑道。
昌言之打个哈欠,“反正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再等一阵。晃来晃去的,怎么睡啊?”
话是这么说,昌言之困极之后,还是睡着了。
徐础仍保持清醒,困扰他的不是船只晃动,而是一团乱麻的心事。
“再等等。”徐础小声提醒自己。
由夔门关前往荆州,顺流而下,没用几天就穿过峡口。
江面上的船只开始多起来,无论大小,全归杨钦哉水军所有,战事尚未结束,强敌就在岸上驻扎,江上需时时保持警惕。
在船上,经艄公指点,徐础望见了远处的南军营地,只见一大片帐篷与旗帜,别的什么都看不清。
昌言之笑道:“除了贺荣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在平地上扎营,就算是降世军,也知道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啊。”
“我猜陈病才这是在炫耀自己兵多将广。”徐础道。
岸上突然出现一队士兵,没骑马,手持刀枪弓弩,远远地叫骂,江上的水军也不相让,一边还骂,一边向岸上射箭。
见徐础面露诧异,一名艄公解释道:“持续一阵了,我们不上岸,南军不入水,天天互相挑衅,但是极少真打起来。”
果不其然,岸上的南军叫骂一阵,射来几十支箭,调头离去。
“有点儿戏。”昌言之小声道。
徐础笑笑,没说什么。
赶到夷陵城,杨钦哉正好不在,但是派出亲信部下迎接客人,两名益州兵看在眼里,算是完成任务,另搭别的船只返回夔门关。
一进城,昌言之就向徐础小声道:“看来荆州这边打得很凶。”
城内一片狼籍,兵多民少,大不同于益州,与秦、并等州倒是颇为相似。
徐础与昌言之受到热情款待,不少水军头目赶来相会,喝了不少酒,徐础如今酒力不支,早早败下阵来,只能让昌言之一人拦酒。
他没有醉,只是觉得极不舒服,再喝就会吐出来。
酒过数巡,又来一批客人,进来先不介绍,直奔酒菜,唯有一人径直来到徐础面前,拱手笑道:“十七公子,好久不见。”
徐础勉强笑了笑,也拱手道:“奚将军怎么会来这里?”
奚家子弟奚援疑道:“一同对付南匪。”顿了顿,补充道:“也是为了等徐公子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