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按照朝廷的意思,伪幼主和忠酋,是要送到京城,献俘阙下的,然而不等朝命到达,两个人便被杀在了吉字大营之外的法场上。而李秀成的供词,也被大涂大抹了一番之后,才呈送朝廷——曾国藩用的理由是,供词之中,“多有大不敬语”,不得不划了去。
这个理由很堂皇,没办法指责他什么,但京中大老,多有疑问,认为这是曾国藩在替他那个九弟,遮掩洗劫江宁的真相。
现在慈禧太后这一句话问出来,仿若无心,关卓凡却知道,内中有很深的含义。对于李秀成的死,他听到过一个说法,李秀成本有降意,但赵烈文的一句话,让曾国藩终于下决心动手——“此贼甚狡,不宜使入都”。
赵烈文的意思,自然是死人不会开口,江宁的详情,朝廷也就无从得知。既然如此,湘军洗掠江宁城的“盛况”,自然也决不能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臣在江宁,一直是驻节索墅,提调本部兵马做外围的兜截,因此不曾进城。”关卓凡的话,滴水不漏,“破城之后,共俘获逃窜的长毛两千零七十三个,于东、南两方向,自信无一走脱。检获财物折银三十八万两,依照前例,拟以三成解交户部,又接六月十七日上谕,着不必解京,拨归藩库以充兵费,臣还没有谢恩。”
这一番话,听上去官样文章而已,平平无奇。可是慈禧垂帘听政两年,这位二十七岁的少妇。心机已历练得愈发深沉,略一思索,便从关卓凡的话里面,听出了两层意思。
一个是曾国荃的吉字大营,攻破江宁之后,心思没有用在把城围好上面,不然又怎么会逃出来两千多长毛?更不要说连洪福瑱、李秀成这样的巨贼都逃了出来。
另一个是,这两千多人身上。一共只搜到了三十八万两的金银财宝,也就是说,江宁城内如果真有金山银山,那就并没有被这些匆忙逃出的长毛所带走。
既然听懂了,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于是点点头,先把这一个话题放下。转而问洋务。
“你在江苏办电报,听说军务上的事情,很得其力。”慈禧的声音,转为柔和,“上一次,我们倒是错怪你了。”
“臣不敢当!”太后于殿堂之上说这样的话,为臣者当然只有做惶恐的表示。“原来也只是征用了洋人在上海的两条短线。幸而有皇上准许试办电报的上谕,这才能在苏省架设成功。不过臣在军务上得了电报的大力,这是实情,当初丁世杰攻苏南,受阻于长毛的太湖水军,以电报传讯,报臣得知,这才有丁汝昌的太湖大捷。”
“对了,那两只买来的炮舰,果然好使得很么?”
“真是利器。当时是两方的船队绕岛相迎。长毛以大龟船为前锋,自以为无敌。及至金台号发炮,只一炮就将长毛孙四喜那只最大的龟船,打成粉碎。”
“哦?这么厉害!”两宫太后一齐动容,慈安脸上微现惊惧之色,慈禧脸上却有点失望的样子,“可惜那个阿思本舰队,叫李泰国给带回去了!”
“是。那个李泰国,野心太大,幸亏太后和议政王识破了他的伎俩。”
“对了,当时办《阿思本舰队撤退案》。谈到你那两只船,我叫总理衙门的董恂跟李泰国说,让他自己到上海去找你要!他倒是去了没有呢?”
“去了,”关卓凡边回忆边说,“他是在江阴寻到了臣,说要把那两只船要回去。”
“那最后怎么没有让他拿走呢?”
“臣跟他混赖,”关卓凡老老实实地说,“说船在太湖里边儿,请他自己去找丁汝昌。他没胆子去,就只好灰溜溜地回英国去了,临走的时候,臣答应他,等到全境肃清,天下宁靖,就把船送到英国去还给他。”
两位太后都听得笑了起来,慈安太后便问道:“你跟那个李泰国,是说洋话么?”
“有的时候说洋话,有的时候说中国话。李泰国虽然是英国人,可是中国话说得也很好。”
“那你跟华尔和福瑞斯特,想来也是说中国话了,”慈安想当然地说道,“不然他们说起美国话来,你就听不懂了。”
“这个……”关卓凡怔了一下,才把话头接上,“启禀太后,英国话和美国话,原是一样的。”
“是么?那还真是巧!”慈安太后惊奇地说,转头看着慈禧笑道,“你看,洋鬼子们连说话都是一样的。”
洋鬼子们说话是不是一样的,慈禧也不甚了了,不过她关心的重点,不在这上面。
“关卓凡,你在上海日久,跟租界的各国领事,想必也打了不少交道。这次你回来,洋务上的事情,也想听听你的见解。”慈禧款款而谈,“依你看来,这些个洋人,都怎么样呢?”
问得泛泛,但关卓凡早在等着这个机会,要趁机贩卖私货了。
“英国人和法国人,是最霸道的。”他很郑重地说道,“俄国人呢,也是居心叵测!”
慈禧打心里赞同关卓凡的话——英国人和法国人不用说,才跟他们打过仗的,俄国人则是自顺治康熙的时候起,就在北边交上手了。不过看关卓凡的意思,只说了这三个国家的不好,难道说剩下的,都是好的?
“那么别的国家呢?”
“还有两个大国,一个美国,一个普鲁士,其余的小国,都要看这五个大国的眼色行事。”关卓凡把预备好的话,拿出来说,“普鲁士是后起,现在世界上的好处都让英法占去了,普鲁士难免不大服气。至于美国,臣跟他们的领事查尔斯,倒是好朋友,轩军里面的洋人,也以美国人占了一多半,丁汝昌的水师,起先也是在美国兵舰上学习来着。”
“你是说,洋人里面,也分好坏?”
“太后圣明!洋人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之间勾心斗角的事儿,也多得很。”关卓凡想一想,举了一个例子出来,“比方说美国,就最恨英国人。”
“哦?那是什么缘故?”
“他们打过仗,美国人的京城,让英国人烧过一回。”
“哦——原来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慈禧沉吟道,“不过说到底,都是洋人,还能真心向着咱们么?”
“是不是真心,臣不敢说,不过依着臣的一点小见识,只要不让洋人合而谋我,就是好的。臣有一句不中听的话——秦桧也还有三个朋友,何况是我堂堂大清?”
这句话果然是“不中听的话”,怎么好拿秦桧来与朝廷相比?虽然说秦桧助金,而满洲人乃是后金,大家都是女真一脉,但入关之后的满洲人,汉化得厉害,到了现在,人人都把秦桧当成奸臣,绝没有什么好感的。
偏偏这句剑走偏锋的话,给慈禧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觉得如果能把洋人“分而治之”,那倒真是好得很,总比让洋人“合而谋我”要强。
话说到这里,已经用去了不少时候。从仪制上来说,凡是陛见的大臣,几乎没有能奏对这么长时间的,连军机大臣的起,都往后押了。慈禧虽然心有未足,然而掂量了一下,他离京之前,也还有一次请训的机会,于是看了看慈安太后,还是先下了一个结语。
“今天的这些话,你跟恭亲王也好好说说。你这一回上京,江苏的军务政务,有什么要办的事情,跟恭亲王商量好了,就随时写折子上来。如今的旗员里头,你算出色的,现在官儿做大了,凡事总要实心尽力,千万不要学那帮旗下大爷的脾气!”
“臣遵旨。”
说完这句,见慈禧和慈安俱都无话,知道到了跪安的时候,于是行礼退出。他知道接下来是该叫军机大臣的起,因此也不必再到军机处去见恭王,反正昨天已经往他的王府里通报过了,静等他召见就是。
出了宫,还是先回江苏会馆,一路上在轿子里把方才奏对的情形回顾一遍,觉得没有什么纰漏,这才放下心,想下一步的事情。
到了会馆门口,才下了轿子,就见门边侍立的一位武官抢上来,跪倒请安。
“老总!”
看着他身上的五品公服,水晶顶戴,关卓凡忍不住一笑。
“穆佐领,这可真是好久没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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