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曾国藩说道,“轩邸是次大祭岳武穆,同高宗纯皇帝对岳武穆的褒扬,其实……一脉相承?”
“不错,”赵烈文颔首,“一脉相承!”
顿了顿,“虽然,高宗纯皇帝对岳武穆的褒扬,重点在于‘忠义’——这一点,同他对史可法、刘宗周的褒扬,是一样的;不过,不一样的地方,也很明显!”
“高宗纯皇帝和史可法、刘宗周之间,有一道‘本朝’、‘胜朝’的鸿沟——轩邸祭阎、祭史,乃至祭岳,都是为了抹平这道鸿沟;高宗纯皇帝和岳武穆之间,却没有这道鸿沟——宋和清,隔了元、明,高宗纯皇帝之取态,便完全超然了!”
“细辨《读宗泽忠简集》,高宗纯皇帝全然是以岳武穆——或者说,以宋——为‘己’,以事实上的同族——完颜氏之金——为‘敌’,也就是说,全然是以宋、明以降之华夏正朔自居,这一层,他比世宗宪皇帝,高明的太多了!”
“世宗宪皇帝移岳武穆出武庙,简直就是……唉,就不被人讥为‘做贼心虚’,也是明摆着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像生怕天下人忘记了,他这一族,原来其实是女真人似的!唉,实在是太笨了!”
这是赵烈文第二次批评世宗“此地无银三百两”;而批评本朝皇帝“做贼心虚”、“太笨了”,也实在是——
咳咳,咳咳。
曾国藩下意识的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
他收回目光,沉吟了一下,“所以,对于岳武穆,高宗纯皇帝的褒扬也好,轩邸的是次大祭也好,都算是对世宗宪皇帝的……‘矫枉’了?”
“算是了!”赵烈文说道,“不过,这个‘矫枉’,高宗纯皇帝不过仅仅摆出一个姿态,真正动手的,还是轩邸!”
顿了顿,“高宗纯皇帝之于岳庙,到底仅仅是一个‘谒’,不是‘祭’——同圣祖仁皇帝祭大成至圣文宣先师,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轩邸之于岳武穆,却是真真正正的‘祭’——如爵相所言,可以比拟圣祖仁皇帝祭大成至圣文宣先师了!”
“嗯,”曾国藩说道,“一个祭文,一个祭武。”
“爵相一语中的!”赵烈文轻轻击节,“就是一个祭文,一个祭武!——时隔一百八十三年,前后映照!”
曾国藩微微仰头,眯着眼,掐着手指,默算了一遍,开目,微笑说道:
“惠甫,你的‘心水’,还真是清啊!——圣祖仁皇帝第一次赴曲阜祭孔,是康熙二十三年的事情,迄今,可不是已经一百八十三年了?”
顿了顿,“这么说,接下来,就该请岳武穆‘回驾’武庙喽?”
“爵相‘回驾’二字绝妙——这是一定的!”
“不会反世宗宪皇帝之道而行之——将关壮缪请出武庙吧?”
“决计不会!”赵烈文摇了摇头,“愚夫愚妇心中,关状缪高出岳武穆,不知凡几?将关壮缪请出武庙,老百姓一定就糊涂了——‘上头’这是要干什么呢?不再讲究‘忠义’了吗?轩邸何等样人?这个节骨眼儿上,绝不会做这种无谓之事的!”
“嗯,”曾国藩微微颔首,“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个节骨眼儿上……”
略略一顿,慢吞吞的说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祭阎、祭史、祭岳,确有奇效啊!莫说一般人了,惠甫,就是你、我,亦不能不心潮激荡啊!”
“这个节骨眼儿上”,自然是指中法宣战,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是!”赵烈文目光灼亮,“宣战诏书有云,‘战端一开,地无分海南漠北,人无分老幼男女,凡我率土之滨,皆应慷慨以赴,前线后方,戮力壹心,以求全捷,以期盛世,以待大同!’”
微微一顿,“轩邸祭阎丽亨文云,‘战端一开,地无分海南漠北,人无分老幼男女,凡我率土之滨,皆应慷慨以赴,前线后方,戮力壹心,则全捷可期!盛世可待!’——几乎一模一样!”
“又,宣战诏书云,‘华夏赤子、志士仁人,恒河沙数,挥汗可成雨,众志可成城’;轩邸祭阎丽亨文云,‘我四万万华夏赤子,挥汗可成雨,众志可成城’——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自个儿跟自个儿‘犯重’,自然不是因力不足,其用意,再明显不过了——所‘重’者,即所‘重’者!”
第一个“重”,“重复”之“重”;第二个“重”,“重视”之“重”。
“再对照‘周顽、殷义,一视同仁’、‘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等语,这个‘重’,就更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我想,有两个字,可以一语概括之——”
“哦?”曾国藩问道,“哪两个字啊?”
“我同赵竹生在扬州共事半年,”赵烈文说道,“同轩军‘独立第一师’也颇有接触,听过轩军的一首军歌,很有意思,叫做《团结就是力量》——”
微微一顿,“我说的,就是这两个字——‘团结’!”
《团结就是力量》?隐约记得,前文也有个家伙提到过什么《团结就是力量》,好像也是姓赵的……就是那个赵竹生?
好吧,巧合,巧合。
“‘团结’?”
过了半响,曾国藩点头,“嗯,有味道!有意思!确实,‘团结’——一语括之了!”
“话说回来,”赵烈文说道,“轩军的兵,每一个都是识字的——入伍之前,多是文盲,入伍之后,上头逼着识字儿,过了一年半载,就再没有不识字的了,若有,可就要军法处置了!”
微微一顿,“可是,轩军的军歌,却几乎都是大白话——怪有的!”
“大白话是大白话,”曾国藩说道,“不过,大雅若俗,大巧若拙!单是‘团结就是力量’这六个字,乍一入耳,实话实说,心头一震啊!”
“确实如此!”
顿了顿,赵烈文试探着说道,“爵相,轩邸号召‘团结’,那我们——”
曾国藩没有任何迟疑,“不消说,自然是‘团结’在其麾下了!”
赵烈文眼中放光,“是!”
“其实,”曾国藩说道,“就算没有祭阎、祭史、祭岳,你、我也会恪尽职守的,只不过,既有了祭阎、祭史、祭岳,那就——为王前驱吧!”
“恪尽职守”、“为王前驱”,可不大一样啊!
赵烈文再次高声应道,“是!”
说着,已是难掩兴奋的神色,“爵相,以你的睿见,这场仗,咱们到底有几成取胜的把握呢?”
曾国藩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平静的说道:“普鲁士王太子访华的时候,我是亲眼见过轩军的‘阅兵式’的;现在,举国上下,又有这样一番人心士气——”
顿了顿,“到底‘几成’不好说,不过,我相信,这场仗,打得赢!”
赵烈文双拳轻轻一握,吐出一口气来,“这场仗如果赢的漂亮,那么,轩邸的威望——本朝开国以来——可就无人出其右了!”
“是的!”
“那么,爵帅,您说,他会不会……嘿嘿,嘿嘿!”
曾国藩不说话了。
屋子里,一时之间,变得异常安静。
赵烈文不错眼的盯着曾国藩。
过了好一会儿,曾国藩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惠甫,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不过,应该不会的。”
赵烈文目光咄咄逼人,“爵相,请教——何以见得呢?”
“他的妻子是皇帝,他的儿子是皇帝,他是事实上的……嗯,这还不够吗?”
“若有人就是不够呢?——这个世上,总是有操、莽之流在的呀!”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爵相,还是那句话——何以见得呢?”
“两宫皇太后撤帘之后,受到的优礼、尊崇,甚至过于垂帘之时——曹操会这样吗?”
“王莽呢?”
“不一样!”曾国藩摇了摇头,慢吞吞的说道,“王莽的戏,扮的太过了!”
顿了顿,“以我的冷眼旁观,轩邸并不是在扮戏——该抓的权他抓,该圈的人他圈,该尊礼的人他尊礼,该享用的他享用——王莽是这样子的吗?”
“这……”
“所以,我认为,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爵相睿见!不过,万一——爵相,我是说‘万一’——万一他真是我说的那种人,则……我为之奈何?”
“惠甫,”曾国藩的声音干巴巴的,“这个话头,其实咱们也是谈过的,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人家的家务。”
顿了顿,“咱们——到底都是外人。”
话说到头儿了。
赵烈文深深点头,“对!人家的‘家务’!”
过了一会儿,笑了一笑,“说起‘家务’,我倒觉得,轩邸的‘家务’——我是说他自个儿的‘家务’,可能会……挺有意思的。”
“挺有意思?惠甫,什么意思呢?”
“是次江阴祭阎丽亨,”赵烈文说道,“轩邸是带了两位侧福晋同行的,而且,若没有两位侧福晋——特别是那位杨侧福晋,祭阎丽亨,还未必能够顺当成事呢!”
曾国藩目光微微一跳。
过了片刻,“惠甫,你还真是能发前人未发之覆啊!”
“爵相谬赏!”
“我想,后宫干政,应该是不至于的——”
“后宫”二字一出口,曾国藩就晓得不对了,正想有所解画,赵烈文已经接上了话头:
“爵相,我看,未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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