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人皆大大一愣,醇王更是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恭王予人的印象,一向洵洵儒雅,他的身份地位,“礼绝百僚”,但即便同未入流的微末小吏说话,也是十分客气的,峻厉如斯,实在少有,在座之人,大都从未见过恭王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
虽说旗下人家规矩大,哥子教训弟弟,是常见的事情,可是,醇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早就进了郡王,加了亲王衔,身上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管理神机营、这个都统、那个都统,差使一大堆,正经的国家重臣,怎么当着这许多人,上来就落他的面儿?
还有,这儿是轩亲王府的芙蓉榭,不是紫禁城的养心殿,芙蓉榭内的这个聚会,是私人晤谈,不是朝堂议政,作为亲哥哥,在这种场合中,怎么以“醇郡王”呼之?好像,好像,呃,好像是在同政敌论战似的?
“圣天子有百神呵佑,”恭王微微放缓了语气,不过,一张脸依然扳得一丝儿笑容也没有,“‘天花之喜’,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绝症,出天花而痊愈者,大有人在,皇上不过初初‘见喜’,咱们就在下面……这,岂是为人臣者所当为?”
醇王紫涨了面皮,嘴唇微微发抖,嗫嚅了两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六哥,”关卓凡用一种劝架的语气说道,“朴庵没有一丝儿的别的意思……呃,他也是一片公忠体国之心……”
“你别说了!”恭王打断了关卓凡的话,语调上抬,语气又变得异常峻厉了,“就算真有天崩地坼的一天,其后。何去何从——”
说到这儿,他虚虚的拱了拱手,“也要仰赖两宫皇太后乾纲独断。大位谁属,岂是我等做臣子的可以妄议的?”
这句话说的就不大对了。如果“真有天崩地坼的一天”,“大位谁属”,依本朝的祖宗家法、体例故事,一定是要“内咨亲贵”的——特别是“近支”亲贵,并非尽由慈安、慈禧两个年轻的小媳妇,关起门来,一言而决。
醇王第一个就不服气,认为自己抓到了恭王话中的漏洞。说道:“六哥……”
“你别叫我六哥!”
恭王这句话,声音大得异乎寻常,醇王下面的话,当即被堵了回去,憋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在座的懿亲、重臣不由隐隐地起了骚动,至亲兄弟,又是在众人之前,何至于此?
“六哥……”
这一声“六哥”,是关卓凡叫的。
关卓凡刚说了两个字,恭王就呼的一下。站起身来,厉声说道:“你们如果还要就此开议,我是不敢与闻的了。告辞!”
“别!”
恭王还未抬腿,关卓凡便迈上一步,伸手一拦,说道:“我是说,六哥说得对!天花虽说‘胎毒所蕴,受之于天’,可是,可是,未必就治不好!呃。呃,对了。乾隆朝时候的名医叶天士,不就是治好过天花么?”
顿了一顿。“六哥,你请坐。”
恭王吐了口气,坐了下来。
关卓凡转向曹毓瑛:“琢如,我记得,这位叶天士,也是江苏人吧?他的事迹,你该更加清楚些。”
叶天士是江苏吴县人,曹毓瑛是江苏江阴人。
“叶天士的事迹,”曹毓瑛微微一笑,“我打小就听得多了,神乎其神!不过,王爷,其中许多事情,要么添油加醋,要么以讹传讹,只好当成说书的来听听,不好太当真的——叶某人的医技,其实并没有那么神奇。”
“哦?”关卓凡露出微微讶异的神色,“琢如,这话怎么说呢?倒要请教。”
“就拿他治天花来说吧,”曹毓瑛说,“说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有个富商,幼子‘出天花’,求到了叶天士,他叫人找了十余张新油漆的桌子,然后把孩子的衣服脱光,放在一张桌子上,辗转揉搓。如此一张一张桌子地用过去,待十张桌子都用过了,已到了五更天,孩子终于‘哇’的哭出声来,浑身的痘子,也就全‘发’出来了。”
顿了一顿,“王爷请想一想,编这个故事的人,以为天花之‘发’,形同拿手去挤脓疱,其于病理,其实一窍不通!”
关卓凡点了点头:“确实,想当然耳!”
“叶天士的故事,”许庚身插了进来,“江南一带,流传甚广,我也是打小就听的——关于他治天花,还有更稀奇的呢!”
许庚身是浙江杭州人。
“哦?”关卓凡颇感兴味的样子,“请道其详。”
许庚身说道:“说是叶天士的外孙,刚满一岁,出天花,‘发’不出来,叶天士为之束手,他的女儿气得直撞头,说,‘父亲平日都说‘痘无死症’,现在就单单外孙不能救吗?那就让我和他一起死吧!’拿起剪刀就要寻死。”
“叶天士不得已,默谋良久,最后把婴儿赤身*地抱到一间空屋里,锁上门,扬长而去。女儿想看孩子,门又打不开,叫人去催父亲回来,叶天士毫不搭理,叶女哭得死去活来。也是到了五更天,叶天士终于回来了,打开门一看,叶女惊喜不置,孩子全身的‘花’,竟然都发了出来!一粒一粒,就象珠子一样饱满晶莹——珍珠豆!”
顿了一顿,许庚身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时值盛夏,那间空屋子的窗户都打开了,蚊子丛聚,叮咬孩子的皮肤,如此,痘疮就发了出来。”
关卓凡也是微微一笑,说道:“编这个故事的人呢,大约以为,蚊子吸血,就把毒血都吸了出来。”
“是,”许庚身点了点头,“又是全然不通医理,又是想当然耳!”
这两个故事,不但不能证明,恭王说的“‘天花之喜’,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绝症,出天花而痊愈者,大有人在”,反而拐来拐去,从另一个侧面,进一步坐实了,天花真正是“不可治”。
不过,这一层,恭王倒不介意,他讲的那番话,其真正用意,并不在说明天花可治还是不可治。
芙蓉榭中,又沉默下来了。
过了一小会儿,坐在角落里的礼亲王世铎,小声说道:“要是,要是,咱们也像康熙朝那样,在宫里边‘种痘’,会不会,呃,会不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