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柔公主到了石大人胡同,先见了睿王福晋。
这两个女人,原来的关系是姑嫂,敦柔公主嫁给了关卓凡,自动长了一辈儿,现在的关系,变成了婶子和侄媳,敦柔公主是叫睿王福晋“六嫂”——睿王也行六,抑或叫她的乳名“蓉姑”;睿王福晋是叫敦柔公主“三婶”,还是“公主”——反正“敦妞儿”是肯定不能再叫的了——狮子也不晓得。
总之,两个女人执手相看泪眼,对坐唏嘘一回,然后,睿王福晋就带敦柔公主去看载澄。
载澄一见到姐姐,立即放声大哭——可怜他到现在,都不晓得,这场无妄之灾,到底是怎么来的。
敦柔公主虽然心痛,却不肯再哭了,再者说了,听载澄哭起来,一副中气充沛的样子,晓得他确实只是皮肉受伤,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于是反板起脸来,教训了弟弟几句,说你惹阿玛生了好大的气,大大不该;又说阿玛教训你,都是为了你好,云云。
载澄对二姐,一向又爱又怕,被敦柔公主训了几句,哭声渐渐止住了。
睿王府已经备好了一架特别的车子——将车里的座位拆掉,换上一张竹编软榻,这是因为,载澄脊背上、屁股上,都是鞭伤,无法坐、靠,只能俯身趴着。
敦柔公主称谢不已,将载澄安置好了,辞了睿王福晋,打道凤翔胡同。
进了府,见到额娘,恭王福晋又惊又喜,母女两个,自然又有一番泪眼唏嘘,不过。恭王福晋总还算还把持的住,没有大放悲声。
待看到载澄浑身是伤的样子,恭王福晋终于忍耐不住。放了声儿,又哭又骂。什么“不争气的儿”、“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可怎么好”,诸如此类。
敦柔公主劝住了,吩咐人送澄贝勒回房歇息,然后问道:“阿玛呢?”
“唉,你回来之前,他就走了——回香山碧云寺了,就是前后脚的事情。”
敦柔公主大出意外。
关卓凡亦颇出意外。
仔细想一想。恭王此举,大约有以下两方面的用意。
第一,为了儿子。
敦柔公主去睿王府接载澄回家,恭王福晋不一定晓得,但恭王是很可能已经收到消息了,他不在家,就没人拦着载澄入府,“反正这个孽障,我是不打算要的了”之类的话,就可以当做没有说过。
恭王下一次从香山碧云寺回来。应该不是一天、两天后的事儿,到时候,载澄这桩公案。也淡了下去,没有理由旧事重提,再赶儿子出府的。
第二,为了自己。
恭王此举,乃是“自污”,其用意,睿王明白,关卓凡明白,就是敦柔公主。隐隐约约,也是明白的。此举于恭王。其实是非常委屈和痛苦的,他也实在不想继续呆在府里。接受络绎不绝、各怀心思的“慰问”——尤其是关卓凡的。
于是,索性就躲了出去。
不过,恭王此时回碧云寺,也有不相宜之处——小皇帝正在重病之中,懿亲重臣,都有“侍疾”的义务。当然,这个“侍疾”,不是指“亲尝汤药”,呆在自己的衙门或者家里,随时听候招呼就好。
恭王远远的躲到山里去,给人一种“不关我事儿”的感觉,如果有言官参上一本,搞不好,又得摘一颗东珠什么的。
不过,也可以认为,这是他另一种“自污”的方式。
如此决绝,关卓凡不禁感慨:恭亲王奕?,这位开创了中国近代化进程的第一人,真的下定了决心,从今以后,告别政治这个大舞台了吗?
还有一番感慨,是对于载澄的。
这件事情中,载澄身罹之祸,自然不能同他的堂兄相提并论,可是,小皇帝既然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就无所谓无辜不无辜,载澄却实实在在是无辜的。关卓凡感慨的是,在达成某个崇高的目标的路上,有多少无辜者的身体——乃至尸体,会被踩在脚下?
恭王虽然不在家,但关卓凡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晚饭过后,造访凤翔胡同,慰问他的“六嫂”以及“侄子”。小皇帝的惨状,他选择回避亲眼目睹,载澄的哀痛呻吟,却无法视而不见,于是,那番感慨,更深了一层。
之后,关卓凡携敦柔公主回家。
当天晚上,小苏州胡同敦柔公主府的“绘萃苑”内,公主和额驸敦伦之时,小熙如何“侍寝”,轩亲王百忙之中,又如何一身二用,左右逢源,“抽空儿”,给小熙“一点儿甜头吃吃”,狮子未曾亲睹,于各位看官,实在无可奉告,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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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天花之喜”祸及他人,载澄不是唯一一个因此倒霉的,他只是第一个,之后,陆续有来。
第二个触了霉头的,是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崇祥。
崇祥娶了一个小妾,摆酒请客,叫了戏班子到家里来,唱了半天的戏。这个事儿,搁在平时,十分正常,但是,现在正值皇上“天花之喜”,于是就被人抓住了痛脚。
上折参他的,是今年春闱蟾宫折桂、新点了庶吉士的宝廷。
本来,只有“国丧”期间,才禁止臣子嫁娶庆吉,没有说“上头”生个病,“下头”就不许娶小老婆、不许请客听戏的,但是宝廷说的妙,“圣躬‘天花之喜’,正宜静心珍摄,丝竹檀板,嘈切喧嚣,讵忍闻之?”
“讵忍”之前,并无主语,那么,到底是“圣躬”“讵忍闻之”呢?还是你崇祥“讵忍闻之”呢?
如果是前者,就是说,“圣躬”被你家的“丝竹檀板,嘈切喧嚣”打搅到了,以致无法“静心珍摄”——当然,真是如此的话,考虑到“圣躬”身处深宫之中的事实,则“圣躬”的听力,实在很好;如果是后者,就是宝廷接下来说的,“该员实我满洲中无人心者!”
这句话,又狠辣、又实在,意思是,如果是汉员,或者普通老百姓,要求就不能这么高,不是“国丧”,就不好禁止人家嫁娶庆吉,可是,你是满员啊!你这么干,还特么有“人心”么?
宝廷虽然是责备求全,但“天花之喜”确乎不同于普通毛病——世祖章皇帝出天花的时候,还禁止民间“炒豆燃灯”呢!因此,大伙儿也并不以为这个指责过分了,加上宝廷的声光,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崇祥只好自认倒霉,上了折子,请辞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的差使。
上谕很快下来了,准崇祥开缺,所遗之缺,着步军统领衙门左营翼尉蔡尔佳递补。
这一来,有心人就能看出一点名堂来了。
这个蔡尔佳,同轩亲王的渊源,十分深厚,他们二位,据说是一块儿从八里桥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甚至有这样一种传说,说蔡尔佳和步军统领衙门的左翼总兵阿尔哈图,都是轩亲王的拜把子兄弟,不过,这一点,无从证实,一谈到这个话题,不论谁来发问、不论如何拐弯抹角,当事人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蔡尔佳和阿尔哈图一样,在辛酉政变中,都是跟着轩亲王,立过大功的人,有了这么一份擎天保驾的功劳打底儿,就算是“简在圣心”,由他来坐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的位子,也没有人能说什么。
还有人说,崇祥触这个霉头,是被“秋后算账”了。
崇祥是倒霉在前年的那桩“揭帖案”上。
“揭帖案”案发于桦皮厂胡同,那是步军统领衙门北营的辖区,而北营归右翼总兵管辖,但是,抓住“聚贤馆”贼人的,却是左翼总兵的人,即阿尔哈图的人。这也罢了,关键是,当时北营的翼尉德禄“凑巧”领队经过,坚持要把嫌犯交由他来处理,左、右翼双方,为此几乎火并起来。
如此“凑巧”,是可疑之一;翼尉很少亲自带队巡夜,是可疑之二;可疑之三,是德禄当时急了眼的态度,如果不是左翼的人,亮出了关卓凡“格杀勿论”的手谕,再看见轩军军调处的人,已经抬起了黑洞洞的枪口,这个事儿,还不晓得如何收场。
当然,最可疑的,是德禄的出身:他原来是瑞王绵忻一系的人,绵忻死后无嗣,文宗做主,将惇王的儿子载漪过继给了瑞王。那么,这个德禄,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算作是惇王的人了。
后来都晓得了,“揭帖案”的幕后主使,就是现已终身圈禁的惇王。
办“揭帖案”的时候,德禄以及他带的这队步军,都被看管了起来,审讯的结果,德禄也确实是“奉命行事”,只不过,这个结果,没有正式公布。
德禄奉的,自然不是崇祥的命,不然,崇祥不可能在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的位子上呆到现在,不过,“领导责任”是逃不掉的,当时,为求政局安定,“上头”不愿株连过广,没动崇祥,现在,应该是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无论如何,整个步军统领衙门,除了一个不管实事儿的“九门提督”,其余的,统统落入关卓凡的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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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