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可读愕然,“在京甘籍同人”?就是说,甘肃籍的京官,联合起来,委托张椿,来向自己……兴师问罪?
“就为了……这个折子?”
“什么‘就为了’?”张椿说道,“是‘正为了’——正为了这个折子!‘就为了’?——柳堂,你说的何其之轻巧!你晓不晓得,因为你这个折子,外边已经有了风声,要求轩邸‘暂退藩邸,以避嫌疑’?”
吴可读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怎么会?何至于此?我可是……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顿了一顿,“我这个折子,连‘留中’还是‘交议’,都还不晓得呢,怎么会……”
“柳堂!”张椿大声说道,“你还在做梦呢!你是被人当枪使了!”
吴可读呆了一呆,吃力的说道:“当……枪使?是……哪个?”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刘颂宇?”
“刘颂宇?”张椿一声冷笑,“刘某人,小角色耳!他不过是个跑腿的,不过是人家拿来煽风点火用的!”
“那是?……”
“刘颂宇的东家,是哪一位啊?”
“醇邸?”吴可读微微张大了嘴,有点儿喘不过气儿来的样子,“你是说,是醇邸,呃,要轩邸,呃,‘暂退藩邸,以避嫌疑’?”
“正是!”
吴可读怔住了,过了片刻,涩声说道:“这……为的什么呢?”
“为的什么?”张椿又是一声冷笑,“恭邸已经‘退归藩邸’了,如果,轩邸也‘退归藩邸’了。你想一想,中枢腾出了多大一块地方?哼哼,从今往后。这么大一块地方,该归谁占了?”
吴可读浑身一震:“你是说。醇邸,呃,竟是想……取轩邸而代之?”
“不然的话,刘颂宇上跳下窜,蹦得那么起劲,为的什么?”
顿了一顿,“你认识刘颂宇多少年了?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他是那种守正卫道之士吗?”
吴可读脑中一片混乱。
刘宝第还真不是什么“守正卫道之士”。他是典型的纵横策士一类人物,重利害,轻义理,讲霸道,不讲王道。刘宝第来找吴可读写这份折子的时候,吴可读还觉得奇怪,这一回,刘宝第怎么对继统、承嗣的“正道”如此执着?
这么说,女帝什么的,不过是太平湖拿来攻掉朝内北小街的……一个借口?
我真的……入了人家的毂中而不自知?
吴可读脑中。“嗡嗡”作响。
“其实,”张椿叹了口气,“继统、承嗣——不管嗣皇帝是男、是女。不都是人家的家务事?柳堂,你说你一个汉员,瞎搀和个什么劲儿呢?宝竹坡跳了出来,那是因为人家姓爱新觉罗!”
“家务事”、“瞎搀和”的说法,吴可读并不完全同意,再者说了,鲍湛霖不也是汉员吗?
不过,他无心就此和张椿展开辩驳,定了定神。说道:“茂谷,怎么会是……呃。在京甘籍同人,公推你来找我的呢?”
张椿“哼”了一声。说道:“问得好!”
顿了一顿,“我问你,甘肃的回乱,是哪个平定的?”
“左季高啊……”
话一出口,吴可读就知道张椿是什么意思了:“呃,左季高麾下,主力是……展克庵管带的……轩军。”
“饮水当思源!”张椿说道,“轩军拔甘肃于水火,现在,两个甘肃人,却勾连在一起,大讲什么‘大柄下替’,含沙射影,攻讦轩邸专擅,以致其难安其位!我倒要请教,这算是什么?”
“这……”
吴可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我再请教,”张椿咄咄逼人,“展克庵目下在做什么事情?”
“在新疆啊,呃,‘总理各营事务’……”
“展克庵及其所部,”张椿朗声说道,“为西征之干城!”
顿了一顿,“柳堂,你想过没有,如果轩邸果然‘暂归藩邸’,展克庵及其所部,将会怎么样?”
吴可读背上的冷汗出来了!
“这,这……”
“假若军心动摇,”张椿说道,“西征大业,竟因此半途而废——”
说到这儿,盯着吴可读的眼睛,一字一顿:“柳堂,你岂非千古——”
“罪人”两个字,终究没有说出来,叹了口气,改口说道:“岂非致千古之憾?”
张椿的话,虽然没说全,但“千古罪人”四个字,已经在重重的撞击着吴可读的心房,他张口结舌,两只手也微微的抖了起来。
“新疆回乱复炽,”张椿冷冷说道,“‘金瓯无缺’什么的,不必提了,几百万两白银的洋债,也打了水漂!非但如此——”
微微一顿,“新疆若回乱复炽,乱局绝不会仅止于新疆境内,一定会外溢至甘肃!甘肃重陷水火,到时侯,哼,不晓得哪个来救甘肃人呢?”
吴可读浑身一颤,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恐的神情。
“这一切,都拜你吴柳堂如椽大笔之赐!你说,如何能不激动甘籍同人的公愤?”
说到这儿,张椿竖起一根手指,向半空中虚点了一点,“现在,你晓得为什么在京甘籍同人,公推我来找你了吧?”
吴可读的身子,颓然的往下一顿,颤声说道:“茂谷,你别再说了,这件事情,是我做的……不对!”
张椿叹了口气,说道:“柳堂,这件事情,你确实是太欠考虑!”
顿了一顿,“有些事情,你本来多少应该想到些的,念不及此,唉!”
又顿一顿,“不过,另有些事情。你却未必晓得——轩邸对甘肃的好处,可不止于平定回乱!”
吴可读抬起头来,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张椿。
“西征大军进兵新疆。”张椿说道,“甘肃就成了大后方。若换了第二个人主持其事,甘肃既然是大后方,那么,拿甘肃支差、支粮,石头里榨出油来,天经地义!可是,甘肃本来就地僻民穷,又经回乱连年蹂躏。真拿甘肃这么折腾,甘肃人的日子,还怎么过?多少人得逃荒?多少人得上吊?”
顿了一顿,张椿冷笑说道:“换了别个,只要能打胜仗就好,甘肃人的死活,不过‘些些小节’,何足道哉?”
“可是,甘肃、北京,信件往来。有没有哪个同乡,向你抱怨过,以西征大军支差、支粮为苦的?”
吴可读仔细想了一想。轻轻的“啊”了一声,说道:“还真是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张椿双手抱拳,虚虚的拱了拱手,“这就是轩邸的德政了!——西征大军,根本就不在甘肃本地征粮!也根本不要甘肃出劳役,根本不抓甘肃人的差!”
“啊?……”
“我是兵部车驾司的郎中,”张椿说道,“西征大军的辎重、给养如何办理,我是清楚不过的。”
顿了一顿。“西征大军的军粮,全部采买于外地——蒙古、宁夏、甚至俄罗斯国!然后辗转数千里。费无数人力、物力,运到新疆前线。西征大军,从始至终,没白支甘肃的一斤粮食!”
“啊……”
“还有,军兴浩繁,络绎于道,然而,甘肃非但未被其害,反而大蒙其利——你晓得是怎么回事吗?”
“呃……请教!”
“甘肃人的好处,”“张椿说道,“就在‘络绎于道’这四个字上面了!”
顿了一顿,“军粮转运,除了采买自俄罗斯国的,其余不论蒙地还是宁夏,都要经甘肃才能运抵新疆前线,关于运力,左季高原先的计划,是‘半官半民’,但轩邸一力主张,‘以民为主,以官为辅’,甚至,‘尽可全数仰赖民力’,官府只负责管理和安防。”
“这个‘民力’,不是白抓差,不是服劳役,正正好相反,轩邸反复强调,一定要‘公平交易’,‘现银交易’;官府制定的脚价,一定要有足够的吸引力——非但要‘破除定制’,甚至可以高于市价!”
“结果你猜怎么着?原先的定制,甘肃等地转运军粮,每百里每百斤给脚价银二钱,轩邸以为,这个价格‘不温不火,不汤不水’,不利于‘激发民力’,乃拍板做出如下修订:‘关内转解粮饷、军装、军火,****脚价,无论雇佣车驼骡马,酌定百斤百里给银四钱;关外****,百斤百里,给银五钱。’”
吴可读呆了一呆,说道:“就是说……翻了一番有多?”
“正是!”
顿了一顿,“还有,轩邸一再叮嘱左季高,‘欲筹军食,先筹民食,乃为不竭之源’,甚至,‘大约官与民交涉之件,总须官肯吃亏,但不可太亏耳’。”
“总而言之——轩邸说,‘咱们对老百姓好,老百姓才会对咱们好!’”
吴可读心中,气血翻涌。
“轩邸还说过,”张椿说道,“‘军粮运输,何以不宜‘官办’?总是吏治未清,若‘官办’运输,必然会有胥吏在其中借机生利,压榨百姓,西北刚刚平定下来,这么瞎折腾,老百姓怎么受得了?’”
“大乱之后,百业凋敝,生计维艰,不晓得有多少甘肃百姓,就靠着拿西征大军的‘脚价银’,养活了一家子老小,渡过了难关?”
“你以为西征大军一年几百万两银子的军费,都花在了大头兵们的身上?其实,其中好大一块,都落在了甘肃!”
“还有,关于转运,左季高提出,‘易长运为短运’,即,军粮不是由采买地一气运到巴里坤、古城等前线,而是在中途的肃州、玉门、安西等地,分别设立仓廒,用接力的方式,一站一站,‘数起数卸’,最终运抵前线。”
“轩邸立即照准——柳堂,你晓得这个方案,对甘肃又有什么好处?”
“呃……还是要请教!”
“‘短运’的目的。”张椿说道,“是为了保证军粮运输之万全,不过。因为起卸次数多了,脚价钱自然增多!另外。仓廒附近,要有相应配套,如开厂店、打井、积草储薪,以备人员、驮马打尖歇息,并更换车驾,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啊……我明白了!”吴可读说道,“‘肉烂在碗里’——这些钱。到底都落进甘肃的口袋了!”
“着啊!不晓得多少地方的市面,就是因为这个,才恢复了过来呢!”
吴可读怔了片刻,说道:“如此,甘肃确实大蒙其利!不过……呃,‘脚价钱’翻了一倍不止,又修了许多仓廒,开了许多厂店,还有打井、积草、储薪什么的,这西征的军费。不就……”
“哈,你不晓得轩邸的算盘!”张椿笑着,微微摇头。“脚价的费用,确实是增加了,可是,军粮在运输过程中的耗损,却大大减少了,一出一入,总的算下来,是赚是亏,难说的很呢!”
“最重要的是。甘肃甫经大乱,难道不要办赈济?‘脚价银’提高了。办赈济的钱,便可以少花许多!对于朝廷来说。其实就是左手交到右手的事情,对于甘肃老百姓来说,可就不同了!‘脚价银’都是明码实价,朝廷拨一两银子,老百姓就拿十钱银子,如果是办赈济呢?嘿嘿!”
这个不必张椿再说什么,吴可读也可以默喻了:如果是办赈济,朝廷拨一两银子,到了老百姓手里,能有五钱就很不错了。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内心深处,对关卓凡,已经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因此,也就愈加后悔自己的轻率。
怎么办呢?
张椿还在给他背左宗棠拍给关卓凡的电报:“左季高说,‘驮户闻风踵至,奋勇争先,风沙不阻,寒酷不避,运道畅通,络绎不绝,军食无忧矣!’”
顿了一顿,“这真正叫……‘一家便宜,两家着数’!不对,应该叫做‘一家便宜,三家着数’!三家——西征、甘肃、朝廷!”
“嗯……确实如此。”
“柳堂,轩邸真正是国家砥柱、社稷基石!这个‘国本’,那个‘国本’,我看,哼哼,真正的‘国本’,在朝内北小街!”
居然把“国本”……放到了朝内北小街?
这个说法,吴可读无论如何不能附和,只好不赞一词。
“柳堂,”张椿看着吴可读,“我再说句犯忌的话——可也是大实在话!其实,‘上头’坐着哪一位,近支也好、远支也罢,男也好、女也罢,有什么所谓?关键是,执掌中枢的,必须是轩邸!”
这个说法,吴可读虽然还是不好明白附和,但是,心里却不能不认同,于是,不由自主,微微的点了点头。
“柳堂,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
吴可读呆了一呆,说道:“那,怎么办好呢?折子已经递了进去,太平湖那边儿,我也堵不住人家的嘴……”
“先别管什么太平湖了,”张椿说道,“已经有消息,过不了几天,就要召集‘王大臣会议’,据说,宝竹坡奉特旨与会,我看,你既然上了这个折子,为示‘一秉至公’之义,多半也会有特旨,叫你也与会的……”
“啊?”
吴可读心中,猛地一跳。
“柳堂,会议之上,你——”
说到这儿,张椿紧盯着吴可读的眼睛,打住了。
“你要我……‘打倒昨日之我’?”
张椿不说话。
默然半响,吴可读微微摇了摇头,涩声说道:“我不会再就立女帝一事发声,可是,也不能倒转了过来,说昧心话啊!——立女帝,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赞成的!我可以不再发声反对,可是,我不能改口赞附啊!如是,天下人何以目我?”
顿了一顿,“还有,刘颂宇虽然有诱我入毂之嫌,可是,这个毂,毕竟是我自己乐意进去的,也不大能怪刘颂宇,几十年的朋友,我也不能够——”
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满脸痛苦为难之色。
张椿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柳堂,并不是要你‘打倒昨日之我’的……”
*
(四千六百字大章奉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