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刘房山郑宅内,老郑正同蒋芸一起在亮着灯的客厅坐着,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地带着些恍惚和迟疑的神情,一瞬间竟如窗外被秋风卷起的枯萎落叶般凄然,再抬眼时衰老的脸上也已然满是泪痕。
站在他们面前只将自己并没有死的这件事省去神界的部分说出来的郑常山也望着他们许久没有说话,半响老郑才抬起自己泛红的眼睛望向郑常山的面容有些艰难且怒意地断断续续地开口道,
“既然你还活着,不管有什么原因……为什么这三年你都一直不回家?你还把我们当你的父母吗!你知道我和你阿姨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
老郑饱含着苦涩的质问来的都在意料之中,面无表情的郑常山望着蒋芸一言不发地无声哭泣的样子和老郑已经全白的头发顿时也没了声音,半响才僵硬的动了动自己的嘴唇,可是最终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而老郑见他这般站着一动不动的模样,也顿时没了去大声地责骂他或是打他一顿出出气的心思,只把自己还在发抖的手掌轻轻落在膝盖上,将如今即使带着老花眼镜也时常看不清的模糊视线望了眼同样相当失态的妻子,接着才低下头颤抖着开口道,
“二零一六七月十三号那天晚上……我到现在都还把日子记得清清楚楚呢,接了医院电话到太平间门口的时候我愣是半天没敢进去,仔细问了很多遍医生这真的是我的儿子常山吗……可最后才不得不推门进去了……一看见那具面无全非的尸首躺在那儿的时候,我就懵了,我不停地和你阿姨说这不是常山,常山明明出门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这样了呢……”
这般说着,抑制不住的眼泪不停地顺着脸颊落下来,老郑一生性格刚毅果断,在凶险的官场上呆着也从未怕过谁,可只有到了真正在乎的至亲的面前,他心头最柔软之处才会被轻易地就戳到最痛的神经。
“后来,我和你阿姨一起给你换好了衣服,你阿姨给你洗手,我用热毛巾给你擦脸,你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身上凉的我给加多少衣服都不管用……我二十八岁送走你妈妈的时候我还年轻,因为我爱她,所以那时候我在她的坟前保证我一定好好教你,绝对不让你长成个坏孩子,要让你成才成器……然后真到了你长大了,我就这么把你也送去见你妈妈了……”
“…………”
明明试想过很多次老郑和蒋芸因为自己的死去可能会有的反应,可是亲耳听到他这么和自己一点点描述那时候的情形,郑常山向来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点变化,他受情绪而绷直的嘴角渐渐低垂了下来,素来冷血无情的心像是在被尖锐刀子恰好扎着一般地散发出一丝丝让他都觉得有些抽痛的感觉。
可是因为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人间的牵挂,在寻常人看来显得极为简单的亲情流露对贪狼星这样无父无母的凶星来说本就是极其困难的,所以即使郑常山清楚地明白自己愧对这对老夫妻,但他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让他们不要那么伤心。
“对不起。”
于常人而言极其简单的三个字,郑常山说出口的时候却带着些压抑与艰涩的味道,尽管很不想过度的回忆那些毫无意外的过往,可是这一刻他却很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在神界的幼年。
如果他和廉贞都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凡人。
如果他能生来就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再拥有一对像老郑和蒋芸这样善良包容的父母。
是不是他们的命运就会不一样了呢?
这样无病□□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间,经历过无数劫难与折磨的贪狼星这般想着便很快自嘲的扯了扯嘴角,而将自己脸颊边上的额发随手撩开,他叹了口气便忽然动作利落的弯下了腰。
“常山……你……”
蒋芸见状失声唤了一下他的名字,郑常山沉默着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停止自己的动作,而在老郑和蒋芸都显得有些没反应过来的心酸眼神中,一言不发的郑常山只深深地俯下身冲着老两口磕了实打实的三个头,许久才声音压抑地缓缓开口道,
“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让你们二老为我伤心,虽然做子女的难免让父母担忧,但像我这样天生的混账也不敢求您二老的原谅,但我发誓,无论我是郑常山还是任何人……我的父母就只有你们,只是你们……爸,妈。”
“常山……”
多年来头一次从郑常山的口中亲耳听到母亲这个词,却是在阴阳相隔又再度重逢的今晚,情绪大起大落的蒋芸一时间哭的花了脸,快步走上前把还跪在地上的郑常山拥紧了又哭着带着些母亲对孩子的责怪般抬手用力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
“为什么不回家呢……为什么就是一直不回家呢……我和你爸爸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啊……”
眼看着妻子的这般伤心落泪模样,眼睛通红的老郑也无法再开口说话了,打从他再次见到这个面孔虽然已经不同,却处处透着熟悉的家伙开始,他便隐约地有了一种他的儿子常山已经回家的感觉。
如今这种平时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画面真的出现了,他心中的感激肯定是要胜过其他的情绪。
而这般想着,自问是个父亲到底为难不了孩子的老郑只能艰难地站起身,在缓步走到还跪着的郑常山的面前后,他先是扶起地上哭泣的蒋芸,接着带着点晦涩和艰难地低头弯下腰看着他,又将自己的枯萎的手掌轻轻地递给郑常山。
“臭小子,在我眼里,无论你是郑常山还是别的什么人,你也永远也是我的儿子这么简单。”
“………………”
老人带着哭腔的笑容显得那么让人动容,这一刻一直铁石心肠郑常山的才忽然好像发现平日里总是在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教训着他的老郑这一瞬间好像忽然就老了。
而见难得也会傻眼的郑常山只知道盯着自己就是不动弹,脸皮薄刚刚又说了一番感性话的老郑也略显尴尬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咱们这位脾气急躁的郑老把自己的手掌往他那看着就特别不顺眼的非主流的脑袋上啪地一拍才故作生气的大骂了一句。
老郑:“看什么看!没见过你爹这么帅的老帅哥吗!今天这事先这么着!赶紧给我起来吃晚饭!!!再装可怜我就让你妈把冰箱里的榴莲拿出来给你跪个痛快!听见了没有!!(#‵′)”
郑常山:“”
……
老郑险些被僧苦练的人暗算后的接下来三天,郑常山都一直留在了刘房山的家里。
有关西洋镜和僧苦练目前的藏身之处,郑常山一直在试图撬开驭兽官蛮花的嘴,可是这女人也不知道是一直并没有怎么受器重还是有所保留,除了知道西洋镜的几处早已人去楼空的临时住所,其他便一概都不知道了。
而想到当时西洋镜轻易地便将她丢下自己跑了的事情,郑常山倒也不怀疑僧苦练并没有将全部的事情全部告诉自己这位忠心的属下,所以只是简单地扔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给那个似乎在急于讨好他的驭兽官去做后,压根没指望能从她身上得到太多东西的郑常山便一切由她去了。
明面上他现在依旧是老郑的临时司机,只是因为老郑自己有意想暂时避开了那些针对他的人,所以便干脆和单位请了假在家里天天骂倒霉儿子玩。
而也大概看出来蒋芸和老郑都依旧逐渐接受了自己并没有死的这件事后,一直怕他们接受不来的郑常山也难得松了口气,只是面对自家老郑天天上赶着逼自己剪头发的事,他这刚刚归家的喜悦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有些沉重了。
老郑:“这头发这么难看为什么还不剪了啊。”
郑常山:“那个,爸……这头发陈先生喜欢,不能剪,剪了我和他就完了。”
老郑:“你爹的话重要还是他的话重要啊!而且我就不信他会喜欢这个头发!这头发得什么没品位的人才会喜欢啊!”
郑常山:“咳,您别这样,爸,我有错,我去客厅跪着行吗,您别剪我头发就成。”
回了趟家一下子家庭地位直接变成悲剧的食物链底层了,在家里带着连郑翠花这只鹅都比不上的郑常山天天都得留心着他爹是不是气势汹汹地举着剪子站在他的身后,提心吊胆的比提防躲在暗处成天找他麻烦的巨门和僧苦练还上心。
所幸的是因为陈先生他出事了的这三年间和二老的关系一直维持的不错,所以到现在老郑虽然还生着郑常山的气,却并明显不再把陈京墨当外人,反而比对郑常山还热乎了。
而就在这天早上,当扎着个小揪起了早的郑常山先生正一边吃早点一边被老爹进行每天必须要有的一番思想教育的时候,外头的门铃却忽然短促的响了。
这种事自然是家里食物链底层的郑常山先生站起来亲自去开门了,正在看报纸的老郑还抬头说了句可能是收水费的,可等郑常山走出来又开了门,他一眼便看到个眼熟不得了的俊逸身影站在门外头看着他。
“吃早点了吗。”
明明应该过来的很匆忙的陈先生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干净的露水气,棉麻的衬衫和长款秋装外套的颜色看上去非常适合他,而他在上下打量了郑常山一圈之后还抬手习惯性地摸了摸他脑袋后面的那个小揪。
瞬间和蛇被摸到羞耻带一样背脊骨都麻了一半,因为被饲主摸得太爽的郑常山不由分说先缠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就结结实实地来了个吻,而被迫地后退了一步又揽住郑常山结实的腰臀抱紧他的陈先生只能大清早地就由着他这么胡闹了起来。
陈京墨:“……你……你能让我先进去吗。”
郑常山:“不行,我还没亲够,亲够了就让你进去。”
陈京墨:“……我站在这里让你亲一上午你都不会说够。”
郑常山:“哇,陈先生,你怎么忽然这么了解我,那我也不能让你失望,快,把嘴凑过来一点。”
陈京墨:“………………”
无奈且郁闷地翻了个很不明显的白眼,对于一向很重礼数的陈先生来说这种举动可真够罕见的,而郑常山见状自然是勾起嘴角笑的神经兮兮地便开始趁机吃他豆腐,可就在他们俩在门口闹得正起劲时,一直到屋子里头的蒋芸也提高声音疑惑地来了一句。
“常山?是谁来了啊,是收水费的吗?”
“是的,妈,咱们家水费这个月有点多。”
转头随口胡说八道了一句,一听见蒋芸的声音便瞬间尴尬地推开郑常山的陈京墨不太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又皱着眉显得很正式地朝郑常山看了一眼。
“之前的事情都说清楚了吗?”
“说清楚了,除了咱俩的底细,其他没什么问题了。”
“恩,那就好。”
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他自己其实有数的陈京墨这般说着也没再仔细问下去了,郑常山见状只笑了笑又随口问了句郑小山那小子怎么没跟过来,而闻言的陈京墨也淡淡地回答道,
“学校组织的秋游,要去三天。”
“哦,所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来了?”
“是顺理成章的来了。”
一本正经地纠正了他的用词,为人含蓄的陈先生是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其实特别特别想他想的晚上一个人睡觉都不习惯的这种事了。
见状也懒得揭穿他的郑常山只笑着和他一起准备往客厅里面走,而恰好正打算出来看看怎么回事的老郑就和走进来陈京墨郑常山遇上了。
“诶,是你来了啊,怎么都不提前不打个电话呢……嗓子是完全恢复了是吗?最近工作怎么样?”
态度亲切地就好像是对待自家的亲生儿子一般微笑了起来,站在边上的这位前几天差点被老郑赶去厕所睡觉的郑常山先生闻言便略显无语地勾了勾嘴角。
而看见他这么没骨头地穿着身t恤和拖鞋站在一表人才的陈京墨旁边,瞬间又开始觉得自己儿子这头不要脸野猪拱了人家一颗好白菜的老郑一脸糟心地冲他虎着脸,接着张嘴便骂了他一句道,
“你笑什么笑!人家都来家里了你这幅样子丢不丢人!上去把衣服换了!还有你这个头发!啧!”
简直就和操心邋遢的闺女嫁不出的爸爸一样忧愁地望着自家脸皮比城墙还厚的郑常山,陈京墨在边上看着倒有点尴尬了,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郑常山什么奇怪的样子他都见过,老郑现在反应这么大他反倒有点不好意思。
而就和见了女婿似的热情地把陈京墨给拖走了,被强行赶到楼上去换衣服的郑常山忍着笑换了身整洁点的衬衫下来的时候,背对着楼梯口的陈先生已经在客厅和蒋芸老郑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京墨,常山都把之前的事情和你说了吧。”
“都说了。”
“啊,他可不是真心骗你的,你别生他的气呀。”
“为什么不能生他的气啊……哼,那个兔崽子……成天觉得自己特别有主意就不把别人看在眼里……唉,你不能这么老这么迁就着他啊,该骂他的时候要骂一骂,不然他疯起来你们俩还怎么过下去……”
“他很好,过一辈子都没问题。”
自己老爹果然又开始趁他不在在背后偷偷说他坏话了,不过看陈先生表现这么好的样子郑常山站在背光楼梯口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他下来了之后原本还在聊天的三个人都没再继续说刚刚的那件事了,蒋芸只开开心心地去准备今天的午饭,老郑也懒得和他们年轻人们多呆,说了两句就回书房去了。
得了这来之不易的二人空间,都快一礼拜没见面的两个人就跑外头的花园来单独说话了。
而靠在自家花圃边上点了只烟拿在手上抽着,简单地聊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的郑常山眯着眼睛不经意间撇了眼站在艳丽的蔷薇花藤下面的陈京墨忽然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怪里怪气地笑了起来。
见状的陈京墨转过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眼睛泛灰的郑常山只俯下身凑到花圃里的那些娇艳的鲜花边嗅了嗅,接着勾着嘴角带着点故意地随口来了一句。
郑常山:“没事,那天的拍卖会后来怎么样。”
陈京墨:“还算顺利。”
郑常山;“怎么个顺利法?”
陈京墨:“简华找回来了。”
郑常山:“那五千万后来付了没有啊。”
陈京墨:“…没付,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为什么要付钱=_=。”
郑常山:“”
一下子没忍住大笑了起来,知道自家陈先生也能这么流氓可算是放心了不少的郑常山闻言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见陈先生一副特别坦然的站在花圃上看着自己发疯的无奈神情,只歪着头一脸笑意地望着他道,
“都不给我看看吗,我都好久没看见你用他的样子了。”
郑常山的话音落下,陈京墨也顺势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花藤的下方,面前大片的木芙蓉开的正好,花园的栏杆遮住了里面的视线,屋子里的蒋芸和老郑都看不见自然也没有什么旁人发现。
所以只这么思考了一下,为了满足某人好奇心的陈先生就显得相当听话地自己的手缓缓抬起又从虚空中抽出一把与郑常山那把唐刀截然不同的银色长剑。
而以一个漂亮的起剑招式挽了个剑花,掀起一片香雪花瓣飞起的他只将花藤上方开的最浓艳的一朵蔷薇花整只摘下,接着轻轻从剑尖上取下鲜花放到对着他的身影已经看入神的郑常山的头上,这才无奈放柔声音地来了一句。
“笨蛋,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