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正主不在,气氛也变得没有往日那么紧张,日子也过得安逸起来。然而我却一直无法像旁人那样享受这样的安逸时光。
康熙六十一年到底发生过什么,胤禛到底会怎么做,这些都是历史上原本就是令史学家都在猜测的谜题,对我来说更加显得扑朔迷离,不过从这一年的种种来看,胤禛不想等,也等不了。
康熙如今已经是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对他来说,身体和精力已经明显不济,他很清楚皇储的位置必须赶快定下来,所以一旦胤禵处理完西藏事务回京交旨,极有可能就会被明确定位储君人选。到那个时就是事成定居,胤禛再想做什么都很难扭转形势。所以他开始从被动变为主动。
此时对胤禛来说的确是最好的时候,虽然不知道胤禛到底用了什么方式重新获得了康熙的重视,但至少眼下的局势对胤禛来说是有力的,外有年羹尧牵制远在西藏的胤禵,内有隆科多从旁协助,加上胤禛能重新得到康熙重视,康熙身边的亲信太监魏珠想必也是出力不少的。而此时的舆论也被胤禛控制,而且他一直以来低调勤俭,处事清廉公正,在朝野之中也获得了不少好的声誉,阻力已然被化解的最小。
安逸的环境总是让人多了些思考的空间,静下心来将这些时日以来胤禛的举动仔细想了个透彻。想着胤禛怎么能保证康熙会在胤禵回京前将他定为储君之选。又想到这段时日康熙健硕的精神状态,突然疑惑这样的康熙如何会在几个月后突然病故。难道——难道胤禛打算使用非常手段,难道他会因为等不及而动手弑君弑父?
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中突然闪现时连自己都吓到了,莫名想到一些野史里提到康熙在死前曾经喝过胤禛端给他的一碗参汤。那碗参汤当真存在吗?我不知道,也没人真的知道。
我想过许多可能,我很清楚胤禛一定会想办法谋取那个位置,如他在我面前从未掩饰过的野心,也如他让苏培盛那天给我递来的那句话里隐含的深意,还有这些日子来他在暗中所做的一切舆论导向,然而我从未敢想过他这样的人会做出弑君弑父的背伦之事。
其实在来到这一世前,我曾一直坚定的认为胤禛当真是被康熙看重最终名正言顺传位给他的,可是现在静下心来想想这些年一步步走过来的路,我突然发现自己可能会面对真正可怕的事实——历史上胤禛的皇位也许当真来的不是那么光明正大,或许其中当真还参杂着可怕的谋杀。真正的历史会是这样的吗?他会是这样的吗?
尽管我希望胤禛坐上那个位置,可是却不希望真相是这样的。在我心里对他或许没有深深地爱恋,却一直有着浓浓的崇敬,然而有些可能就这样摆在面前,仍然会觉得无法想象和面对。这样的心情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反而更加纠结与不安。这种不安几乎到了令我无法入眠的地步。
我的异样被钱氏察觉,尽管她不知道我在忧心什么,但猜测我或许是因为胤禛和弘历的事情烦恼,于是提议去庙里上香祈福,也好求个心安。
整天在府里胡思乱想也不是办法,自觉确实应该出去走走,也许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糟糕,胤禛的确处事果决,但绝对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他的内心深处对康熙一直有份濡慕与崇敬,或许上天当真是眷顾胤禛的,或许康熙的心里当真属意的是这个儿子,又或许因为弘历的原因影响了康熙的决定。
我只能这样想着,带着纠结矛盾的情绪向乌拉那拉氏求了准,让小顺子驾车与钱氏一起出了雍亲王府。
车辆刚驶出王府就听见小顺子隔着门帘沉声说了句:“与九爷的车驾遇上了,格格觉得要避避吗?”
车内只有我、钱氏和她的贴身婢子。钱氏的婢子不知道我与胤禟的渊源,但钱氏心里明白,她看了我一样,眼神中流露出紧张探寻的意味。我朝钱氏笑了笑,对驾车的小顺子说:“他是皇子,咱们虽然是雍亲王府的女眷,但是身份不高,按规矩是要让他们先走的,不用可以避开,靠边停下,等他们先过去。”
小顺子按我说的将车停在路旁,胤禟的车驾倒也没有停留,只是在经过我车驾时听到车辙声变得缓慢了些,随后又快了起来,很快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胤禟是认识小顺子的,看到小顺子驾车就必然知道车里坐的会是谁,我应该庆幸他没有停下攀谈,却仍旧无法让内心不去叹息,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些酸涩又带着点心疼。
去的仍是位于香山的碧云寺,实质盛夏,这里的景致与冬日那时不同,山风习习,绿树荫蔽,此时前来正是时候。
与钱氏上完香,沿着寺庙中的林荫小路而行,正走了一半,钱氏突然说她累了,想要先去备好的客居中歇息,还没等我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就见她带着婢子匆匆离去。
正觉得钱氏的行为有些古怪,突然身边的小顺子提醒道:“前面亭子里坐的好像是九爷。”
我诧异地顺着小顺子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就见胤禟一人坐在亭子里,身边没有人跟着,好像是在那里独自观景纳凉,又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这时才想到钱氏或许就是看到的胤禟,觉着胤禟或许是在等我,担心她和婢子的存在会引起不便,于是才会找了借口急着离开。
“眼下格格不宜和九爷单独相处,奴才担心……”小顺子小声提醒。
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将他的话拦下,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他们那边又要耍什么手段,也怕现在有人见到我和他独处会生出什么口舌。如果这时候换做是其他人等在这里,我也会有这样的顾虑,可是现在是他——我想他不会做这种事。正好我也有几句话和他说,说完就走,你就跟在身边,不必避讳。”
小顺子见我有自己的主张,虽然不赞同我的做饭,却也没再多话阻止,跟着我朝胤禟那边走去。
胤禟显然是在等我,我走向他时,清晰的从他眼神里看到了欣喜与那份化不开的情意。面对这样的目光,我下意识避开与他对视,微微颔首行了个礼,压下心里泛起的紧张,浅笑寒暄道:“没想到你今天也是来这里的。”
“原本不是,看到你的车驾,所以临时起意跟了来。”胤禟没有遮掩地直言说道。
胤禟的直白让我一时觉得尴尬,沉默片刻,收敛笑意,淡淡道:“是有什么想说的吗?说来好些年没见过了,你和十四爷应该都很怨恨当年我不仅没考虑伊氏的提议,还设了那样的套将你们在雍亲王府里经营多年的眼线都撬了出来。如果你是想骂我忘恩负义,我接受,但不会后悔。”
这次换胤禟沉默,他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仍旧是如春水般柔和,只是其中的欣喜不在,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变得深沉落寞。
“女人不该插手这些”胤禟说:“尤其是不该用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这样做。其实即便你不愿接受,也可以不去理会。何必用那样激烈的手段去替四哥做那些。”
胤禟的话语里有的不是对我破坏他们暗桩眼线的指责,而是对我不惜用身体去对抗他们而痛惜。
我鼻尖因为胤禟的话泛起了阵阵微酸,却不愿在这个时候因为他的一句话落泪而强忍下心头翻滚的情绪,走到他身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与他做出亲近的举动,在触碰到他温热的肌肤时,我仰起头对上那双深沉炙热的眸子,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现在开始,说的每句话你都必须记住,即便不理解我为什么这样说,你也别问为什么,记在心里就好。”
胤禟惊讶于我的主动,一旁的小顺子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但随即停下,转过身背对着我和胤禟,戒备地看着四周的动静。
我没有理会二人的反应,继续着要对胤禟说的话:“你记住,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一旦发生不要试图改变,顺着命运走下去,即便在快要绝望快要死掉的时候,也不要轻易放弃活下去的信念,一定要相信会有奇迹发生。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京城远离他乡,你一定要记住,照顾好自己,不要试图答应任何人去做无意义的事。如果有天你深陷困境,也不要随便放弃活下去的信念,不要随便轻信任何人,一定要等到拿着鸢尾花信物的人到来。遇到那个人时,不管对方让你做什么,不要问为什么,如果你还能相信我都请务必照做。”
说完这些,我的手指轻轻顺着胤禟精致的脸颊滑倒他饱满温润的唇上,用轻柔几近蛊惑的声音说道:“答应我,您能记住并做到的,对吗?”
我感觉到胤禟身体明显一僵,随即他伸手试图将我揽入怀中,却被我闪身避开。我退了一步,用期望的目光看着他,再一次问道:“答应我,你一定能记住这些话并做到,对吗?”
胤禟的脸上闪过疑惑,随即陷入思考。他终究是个商人,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能够保持清醒去思考我说的和让他做的这些到底是意味着什么。
良久后,胤禟的眸色愈发深沉,他冷冷问道:“是不是四哥有什么打算,你这是在暗示他会对我动手吗?”
我的目光望向郁郁葱葱的林间,盛夏七月,祥和的寺庙中只有蝉鸣声声。再过四个月,这样的绿荫与蝉鸣就会被枯枝与风雪取代。眼前这个让我无法去爱却又不能全然放下的男人,他和他最爱的兄弟们也将要面对人生中最为冷酷黑暗的日子。
我敢与胤禟说出这样的话,就不担心以他的聪明会猜出这番话里隐藏的更深层的含义。可是他们来不及了,胤禵在西藏,从京城传递消息,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也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胤禵得到消息后回京,路上马不停蹄也差不多又要一二个月。到时候恐怕只赶得及来奔丧,何况,胤禛怎么可能会让八爷党的人轻易将消息送给胤禵。
不过胤禟还是猜错了,他竟然我说的是胤禛要对他动手,压根没有往胤禛真正的目的上考虑。这样也好,至少让胤禛和我都省去不少麻烦。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人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能应对任何情况。我只是想告诉你,一直以来我欠你的太多,所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将亏欠你的还给你,但只限于我与你之间,无关他人,无关政治。所以,只是单凭这一点来说我是可以让你信任的,就像我也信任你一样。总之,你记住我刚才说的那番话,不管你答不答应,到时候都希望你能做到。”
说完我转身要走,听到胤禟在身后突然问了句:“从我们相识到现在,你——当真从未对我动过心?”
我敛下眸子,唇边露出一抹苦笑。这一次我没有掩饰,坦然对他说道:“不,我对你心动过,可是——我不爱你,其实我也从未真正爱上过任何人。”
说完,我不再停留,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身后默然而立的胤禟。
小顺子一言不发地跟着我,直到回府都没有开口说过话。钱氏也很会意地没有提及见过胤禟的事。一路上谁也没说话,我闭目平静心绪,车内安静沉闷。
入夜,我站在窗前望着天上圆月发呆,贴身的婢子被遣去小厨房守着每天需要服用的进补汤药,屋内只剩下小顺子一人伺候。屋内很静,我不开口,小顺子也没开口。
我知道小顺子其实心里其实有话说,可是有些事我不提他也不会先提,于是我收回目光看向他,道:“要说什么就说吧,憋在心里难免生出隔阂。”
小顺子抿了抿唇,转身去掩好房门,小声道:“格格今日逾礼了。而且有些话即便真心,也不该说。”
“你相信有人能在短短一生里活出两辈子吗?”我没有回答小顺子的话,突然反问。
小顺子微微一愣,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随即沉默。
知道这话对小顺子来说未免太难理解,也不纠结,只是自顾继续道:“我就像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一辈子是活得随心所欲却忙碌劳累,以为年轻所以不知疲倦地恣意挥霍,另一辈子步步惊心,处处谋划,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唯一坚持下去的理由就是努力谋求那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的现世安稳。两辈子里,我也曾有过心动,也曾期待过爱情,可是后来我发现,其实美好的爱情只存在于书本中,现实中的很多人往往对爱情都是求而不得,然后为了婚姻而选择婚姻。也许你现在会觉得我是个水性杨花又薄情寡义的女人,明明已经是四爷的妾室,却一直和九爷有着暧昧不明的关系,可是就像我说的,他们两个对我来说都是有着牵念与不舍的人,可那不是爱情。因为真正的爱情是纯粹的,不会有任何杂质,无关地位身份,无关权利争斗,在彼此的眼里只有对方,只会为对方而生,只会为对方而死。可是四爷和九爷都给不了我这些,也许在这个时代,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些,所以我喜欢,但却不爱。”
这些话其实并非是说给小顺子听的,也同样是说给自己的听的,那些积压在心中无处宣泄的情绪,借着这样的对话倾述而出。
说完这些是是而非的话,我对小顺子粲然一笑,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就当做我今天难得任性一次,以后如果当真要迁入那座深锁的宫闱,哪里还有这样随心所欲的时候。不过今天我对九爷说的那些让他记住的话,你也一定要记住,以后或许还需要你帮我去完成。你同样答应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并且帮我完成,好吗?”
小顺子的眼波闪动,他目光柔和的看着我,那目光中有隐隐我猜不出的一些情绪。一如往常般,小顺子应下我的要求,胤禟的命运或许就在这一刻开始有了脱离历史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