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这院里被罚的事就算想瞒也瞒不住,只是我偏不愿让云惠开口去求胤禟。毕竟胤禟对自己怎么好,那是他自己愿意。我倘若仗着这份好,一遇到事就求上门去,谁知道哪天这份人情用光了,以后当真遇到救命的大事可就不好开口了。
让庞嬷嬷清点放在院子小库房里的嫁妆,大部分值钱的东西还是胤禟送来的那些。庞嬷嬷是个有眼力又会打算的,她将东西按成色价值分了几堆,将一些价值太高不好出手的首饰先收了起来,只留下那些还没用完的银裸、金粒和一些好典当的饰品,交给小顺子拿出去。
小顺子不是个贪的,除开那些打点门路花掉的钱外,把需要购买的东西和剩下的那些银子一分不少的带了回来,还列了明细,一笔笔清晰明了,着实仔细。
看身边的人能这么贴心实诚,心里也觉得暖暖的。从那些银钱里取出了一些,按照三人每个月的月俸数目分了出来,对他们说:“你们做奴才的跟着得宠的主子好不了有好处,可是摊上我这样的主子也是没办法。如今正是共患难见人心的时候,我知道你们真心对我好,我也会真心对你们,这些钱算是我补给你们被罚的半年俸禄,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不管怎么样都要一条心,千万不能被旁人攒说着离了心。”
三人见我这么做,齐刷刷跪了下来。庞嬷嬷红着眼眶,说:“格格您多虑了,做奴才的陪着主子受苦也是应该的,何况这些日子来我们也都能看得出来,您是个难得的好主子,奴才们在外面都没什么牵挂,不求这些,只要有口饭吃就好。”
我站起身,将庞嬷嬷扶起来,又让小顺子和云惠也起来,将钱袋子塞入庞嬷嬷的手中,说:“人心换人心,您这身份原本伺候我就是委屈了,可是您从未依仗着身份挤兑我,还处处提点,为我打算,我又怎么能亏待你们。拿着吧,反正剩下的钱紧着点用,熬上半年是没问题的,何况不是还留下了些贵重的东西,实在不行也能拿出去换掉,钱财都是身外物,人过得舒心踏实就好。”
庞嬷嬷拿着我塞给她的钱袋子,想再说些什么,被我笑着摇头止住。她见我执意如此,不再拒绝,示意另外二人接下谢恩。
有了钱,日子虽然拮据,却也并不难熬。然而影响心情的往往不只是衣食温饱,还有世态炎凉。
进了四月中旬,天气开始闷燥,庞嬷嬷让小顺子去问什么时候可以用冰,却被回了句“耿格格得罪了主子和侧福晋还想用冰?哪凉快哪呆着吧!”
其实我原本也不怕热,只是看着自己的人被这样的混账话堵了回来,心情怎样都不会太美好。
索性让他们不必再去想办法,自顾闷在屋子里随手练着字,意欲打发着郁闷无聊的时光。正写着,觉墨淡了,屋里的存墨也早已用尽,想着便是去库房领,怕也是碰一鼻子灰,何必自讨没趣,干脆弃笔,取来书册半倚在榻上打发时间。
云惠家里稍话过来说有事,想着她还有亲娘和幼弟需要看顾,就放了她一天假,打点了府里管事的,让她带着月俸出府,又从嫁妆里挑了几件成色不算太好的银饰,让她顺便典当些银子回来贴补院子里的开销。
支开庞嬷嬷,独自在屋里拿着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倚在榻上兀自发着呆,想着有些事必然是有一就有二,这次好在有胤禟给的那些嫁妆,或许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可是半年后呢?若李氏见没打压到我,又寻了个借口拖延处罚,往后的日子要怎么继续。
这半个月来,府里都传遍了我被罚的事,可是胤禛和乌拉那拉氏那边都没有任何动静,可见这事不论当时的对错,对我的处罚都是被两位主子默许的,也正因为如此,府里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们才敢在其他方面也跟着克扣,一来中饱私囊,二来也可以投其所好地讨李氏欢心。
如果自己只是普通人家的妾室,倒是可以找点活做作,可是现在碍着皇子妾室的身份,连出府都难,何况是维持生计。眼下这样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办法,一旦胤禟的那些东西典当完,这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
正想着,就听见有人进屋,微微侧身看了眼,是云惠拿着一叠银票进来,脸上还带着笑意。
我接过她递来的银票看了看,犹疑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今个拿出去的不过是支普通银簪子,还抵不上前两日那对白玉镯,怎反倒多了这么些?”
云惠听这话“噗嗤”一笑,从怀里掏出那支银簪说道:“一早去了母亲那边,看母亲和弟弟都好,想着还有要紧事去办,留下月俸就走了。到了当铺拿出簪子给掌柜的一看,没想到也是些势利小人,直说这簪子太普通,给的价钱连奴才都觉得太磕碜,所以奴才懒得与他们多费口舌,寻思着格格的首饰已经所剩无几。前几日的银子还有些,便打算先留下,待过些时日银子没了,再寻些门道换个好价钱。没想到刚出当铺就遇上了九爷……”
听她说到这里,我赫然一惊,脸色骤沉,连忙止了她的话,起身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见廊下无人才掩门进到屋内,低声问道:“这钱是九爷给的?你对他说了什么,原原本本地道来,万不可有半点隐瞒。”
康熙四十二年,是风起云涌的一年,现下已是四月中旬,了解清史的人都知道,再过不久,索额图便会因“议论国事,结党妄行”罪,被康熙帝拘禁宗人府,不久死于幽所。索额图获罪后,只要与索额图稍有牵连者,都受到株连,太子党许多人获罪,也是给太子一次警告。此时八爷党对太子党多有不满,作为与太子一同长大的胤禛,此时与八爷党并没有交恶,可是胤禛的心思素来深不可测,他在这样的局势下,会有怎样的打算实难揣测,一旦我这边被人抓住与胤禟私相授受的把柄,那日后就是万劫不复。
原本只是冷眼旁观历史的局外人,如今却成为了置身其中的局内人,这样的转变让人惶恐和不安。所以,更加不想与胤禟有任何牵扯,为自己也是为了他。
云惠见我神情紧张,叹了口气,道:“奴才说句不该说的,格格对九爷的态度连奴才也觉得着实不应该,要知道九爷今个一见奴才,还没等奴才开口,九爷就说‘你家格格如今遇到的难处我都听说了,以她的性子定然不会轻易对我开口,我也不多计较,可是今天遇见了,就不能不管,这些银票你先拿去应急,千万让她别苛待了自己’。可格格看奴才拿银票回来,却提防着九爷,深怕奴才对他说了什么,怕他让奴才做什么。格格你也不想想,如今咱们这院子孤立无援,走哪都被嫌弃,九爷就算让奴才做什么,奴才也做不了什么,何况九爷除了让奴才照顾好格格,还能有什么事好让奴才做的?”
我对自己身边的人一直没立什么规矩,也不拘着性格,久而久之,他们在我面前也习惯了想什么说什么。听着云惠的抱怨,我心里明白对于胤禟,一直以来都是他对我无所求的好,换来的只有我对他的愈发疏远,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有愧于他的。
我将银票递给她,让她收好,无奈苦笑道:“你说的没错,只是九爷毕竟是皇子,虽然与四爷是兄弟,可是他和我却没有什么关系。如今我是四爷的庶妾,府里这些事都是咱们自个的家事,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我与四爷怎样都无所谓,可与他太过亲近,就难免会惹出闲话。这对他,对我,都不好,你明白吗?”
云惠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想来若我在她这年岁恐怕也只会看到别人的好,却想不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带着这个玉佩去找府里一个叫何图的人,把银票交给他,请他转告九爷,就说我与他萍水之交,所谓无功不受禄,他的好意我心领,但银票如数奉还,至于眼下困难,我自会想办法。”我将紫玉鸢尾花交给云惠,嘱咐道。
云惠觉得银票既然送来何必麻烦退回,但耐不住我的执意,也就只好这么去做了。
云惠离开,屋内又恢复了此前的宁静,然心绪却难再如前。来到窗前,透过窗棱,望向湛蓝天际上的浮云,无力感混合着存积的郁燥充斥着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一阵风起,吹落了桌上写着字的宣纸,回首相看,偌大的“忍”字入目,弯腰拾起,执在掌中苦笑自嘲,喃喃道:“忍字头上一把刀,果真是刀刀见血,摧人心肝。可是不忍又能如何,此间非彼间,小不忍则乱大谋,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