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白卷的人实在不少,毕竟有些人纯粹是家里逼着来,给个交代的。
钟意的人选始终不出现,夏老爷子看着卷子,越发焦躁。一个药童蹑手蹑脚附耳上去说了几句话,夏老爷子的面色阴转雷雨,拐杖恶狠狠地敲在了药童身上。
“没用的东西,滚!”
药童没敢吱声,一瘸一拐弯腰退下了。
门吱嘎一声打开。夏老爷子头也不抬,咆哮道:“不是说了给我滚吗?!”
女子轻轻摘下帷帽,扬眉道:“父亲说的是我吗?”
夏老爷子抬头一看,缓步走来的,可不是自己的摇钱树么?
“风儿,爹在看呢。”夏老大夫扯出个难看的笑,“这些公子,你可有看上的人?”
这时候来问她了。夏寻风微微一笑:“孩儿觉得那个白发少年的哥哥就不错,似乎是叫……楚云的?他考的如何?”
“……很好。”夏老大夫从齿缝里挤出答案。
那可不,拿着答案都考不好,那逍遥山的主人早就让位了。
夏寻风掩唇,故作惊讶:“竟是这样厉害的人?孩儿还以为,这卷子谁也答不上来呢。”
“那人心思深沉,不是良配。”夏老大夫出言打断,“我看这个屠松答得也不错。”
“父亲,今日不是我择婿吗?”夏寻风唇角笑意微微,“父亲曾说风儿觉得好就是好,看来是风儿误会了。”
父女二人齐齐陷入沉默。抱厦内一时弥漫开剑拔弩张的僵持气氛,一人翩然而立,一人端方正坐,不肯对视也不肯开口。
一阵风穿堂而来,将夏老大夫面前的一份卷子抢到了夏寻风怀里。夏寻风抖开一看,正是燕文宣的文试卷子,上面的“过”是父亲的笔记。
“这位燕公子,伤人不谈,连武斗都没参加。”夏寻风扫了几眼,嗤笑出声,“文采,似乎也寻常。”
刺啦、刺啦——
夏老大夫抬起头,瞳孔骤缩:“你在干什么!”
纸屑纷纷扬扬飘落在地。夏寻风满意点头,后退一步,站在了门槛外:“父亲,一个都没到的人,你也要相信?”
“你懂什么!”夏老大夫拄着拐杖,将碎纸一点点揣进怀里,“我们都说好了,到时候住在一起,我们父女俩日日能见面,他家黄金满屋,还有山地给我们做药园!风儿,你糊涂啊!”
夏寻风第一次认识他似的,蹲下身打量了他很久。
岁月的确在老人身上留下不少痕迹。他头发也花白了,眼睛也浑浊了,皮肤上多了斑点皱纹。
但她独独没有想到,岁月会洗去他对孩子的信任。
“也就是三年前,阿爹带着我去挖草药。”夏寻风声音飘忽,“你够不着,托着我。你足足寻了十年才遇上那一株,我第一次认,生怕挖断了茎,阿爹可还记得当时怎么说的?”
“什么时候了,你提这个做什么!”夏老大夫手中拐杖重重落地,恨声道,“忘了!全忘了!还不过来将卷子抄一份,竟说些没用的!”
“……原来忘了。”夏寻风如释重负地笑了,将帷帽远远丢开去,“好,忘了好啊。”
她不信有个天降的公子,将她金屋藏娇;她也不信那个萍水相逢的人,就真是逍遥山的妖尊。
她夏寻风,有一身本事、一双巧手,没有那些天降的气运,也饿不死。
一个淡淡人形从姣好躯体中飘了出来,融融天光温柔拢住了她。夏寻风抬头望着太阳,很久很久,直到看不清楚,直到眼泪流过脸颊,落在了衣襟上。
春风很快擦干了她的泪水。夏寻风在庭中站定,朗声道:“诸位想必对自己的答卷心中有数了。楚云楚公子乃是头名,我后日便随她离开百草镇。明日,我将候在此处,为诸位答疑解惑。”
她向阳而立,发梢也镀上了淡淡金光。
夏寻风高声道:“此去一别,恐天长日久。无疾堂将由父亲交给合适的人,我夏寻风即日起,与无疾堂再无瓜葛。”
身后传来椅凳翻倒、拐杖顿地的声音。夏寻风心尖微痛,字句坚定:“谁家肯奉养我的父亲,谁家与我夏寻风从此结谊,视为亲眷。可有人愿?”
身后苍老声音声嘶力竭:“逆子!你在说些什么!”
夏寻风向人群一步,震声道:“可有人愿?!”
与小神医结谊,要比结缘来得靠谱。婚约看似拴住了夏寻风,实则也搭了自己进去。心思活络的人当即拨开人群:“夏姑娘,我家能专门为老大夫造个别院,拨几十人专程伺候,不如考虑考虑我?”
“这不是有几个臭钱就能做?夏姑娘,我家能帮着打理药铺,包您回来看的时候欣欣向荣!”“闪开,我我我!”
人群乱成一锅粥,好歹是比招亲更有人气些。夏寻风招来个药童,吩咐道:“叫他们一个个都写了契来,晚间我再看。”
“风儿……执意如此吗?”
夏老大夫站在廊檐阴影里,仿佛转瞬老了十岁。
“我有空会常去看您。”夏寻风站在和风中,衣袂飘飞,“您要金屋、要药园,尽可以提出。想来他们都能满足。”
“爹就想和风儿一起,都不成吗?!”
漠然转身,夏寻风冲着夏老大夫磕了三个响头。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风、风儿!风儿!”
拐杖如何能追上一双常爬山的腿?夏老大夫急急追了几步,膝盖一摆跌在了地上。等被人扶起之后,就再也看不清女儿的踪影了。
那些循规蹈矩的公子们,这会儿都围在他身边嘘寒问暖,句句不离请他去家中养老,句句不问他想要些什么。
他想问女儿去了哪儿,却一句也插不上。
是啊,他老了,连远处的人也看不清。只是那些人身段都不是他女儿那样的玲珑,姿态也不如她端正,举手投足,都不是她。
原来,原来他们本来是一起的。在女儿不愿招亲婚配的时候,在女儿每日为他按揉双腿的时候,在女儿哭着说不愿嫁去那些人家的时候……她都有在舍不得父亲的。
他们在无疾堂的时光,已经是最幸福的了。
“老大夫?老大夫?来人呐!来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