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军中,有七千南国府将士,随我回帝京的有两千人,剩余的悉数驻守在南境,一旦发现宁国有卷土重来的迹象一方面会快马加鞭通知本王,另一方面,这五千将士个个精兵强将也能稍作抵挡。
这一次卫添让我带着南国府将士修运河河道,那南境的五千将士就要沿运河一路北上,名面上是修河道筑堤坝,实则无异于告诉宁国,我们要弃守南境了。
此决策之傻缺之混账,让本王恨不得把卫添绑了投进大江。且不谈南国府的百姓他不心疼,单单说南国府这一块土地,它再如何也是我大锦的一块地方、是当年我和卫朗费心费力拿下来的,如今自己先放弃了让敌国任意糟蹋肆意侵占,卫添这脑袋里装的怕是这运河水。
可恨本王现在还反不了。于是三日前接到圣旨的时候,只能派徐光照写加急信函,通知南境那的五千将士,撤离南境向北而退的时候,要慢、要拖延时间、要一步化成三步走,万一宁国来犯,他们还能迅速折返回去。而本王会率领帝京这两千将士一路南下,快速修缮河道,最后我军二路人马会汇合于运河终点——南国府,余舟城。
七月的运河,船只密布,繁盛热闹,可水流平稳,河道宽阔,于是乎一路畅通无阻,船行得十分快。
此时夕阳西下,我站在船内望着窗外,见此情景,不仅想到了隋炀帝,也想到了皮逸少那首《汴河怀古》: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说得确确是实话。隋炀帝不可以昏君一词概括之,毕竟世上完人少之又少,功过相抵可称勇,功大于过可称圣。
我愣了愣,这句话好似是前些时日秦不羡告诉我的,是她师叔曾说过的话,为何本王想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种不假思索、熟悉备至之感?
灵台上浮起些景象,被鼎盛的日光晕得煌煌,似是山上风光妍秀,我同一个人站在高处,望远方大江滚滚东流,我二人一问一答,颇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姿态。可当我想要穿过那刺眼的日光、看清身旁那个人的模样的时候,这景象瞬间落入江水,一晃而逝。
着实恍惚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大概是有点思念秦不羡了,才想到了她说过的话,才生出这般不着边际的幻景。
我从怀里掏出秦不羡给我的运河河道图,铺在桌案上。不可否认,她和秦疏桐确实帮了我的大忙,若不是提前拿到了损毁的河道点的标注,本王一路勘察,到达余舟城不晓得得到什么时候。
可我在桌案上展开河道图的时候,却发现其中有些地方十分不对劲……
我少时读书的时候,对地图一类十分感兴趣,省府图,山海图,川流图,这些我都记得很熟,几乎可以默画出来。运河河道图,在这些地图里算是十分简单的一幅,是以记得更清楚。
可秦疏桐画的这一幅确确实实有不少问题,这上面不止标了运河主河道,而且把一些汇入运河的天然河道也画上去了,但是画得又不是特别全,比如汾水在、沁水未在,汉水有、淮水却没有,甚至一些无关痛痒的小流勾勒得十分细致,而一些至关重要的大河却不见踪迹。
我屏息凝神,突然明白:这样明显且毫无规律不遵章法的错误,显然不是画者的粗心疏漏,而是——刻意为之。
那么,这幅运河河道图便不是一幅简简单单的图,而应该含有别的重要的信息。
脑海里轰然浮上东运码头,秦不羡说过的那段话:“信鸽今日清晨送来的,是疏桐所画,她前些时日才走了一遍,知道哪些河道完好哪些河道崩塌,你可以只在红点标记处停留,剩下的地方可走快船略过去,这样可以节省些时间。”
今日清晨,所以时间紧急?
疏桐所画,所以秦不羡应该已经看明白这图的意思?
可为什么她没有当即告诉本王这图的意思,难道是因为当时身旁人有她不信任的人,所以她不便讲明白、甚至不敢靠近我小声提醒?还是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图中藏有的信息?
我默了会儿,手指『摸』过离我最近的一个红笔标注的地方陵台城。
夕阳余晖穿过船上的窗格落在图中,红『色』的标记点被光线照得通透而浅淡。
我心中一顿,从抽屉里找出丹砂颜『色』,用『毛』笔蘸取后在图中空白处画了一个点,吹干后放在窗格边、借着残余的日光认真对比,果真发现了不同:丹砂的颜『色』因采于矿石,所以在日光映照下有微微闪烁的矿石光泽,可图中的红点标记却不是如此,这红『色』浅而薄,淡而疏,状如水『液』,不见晶光。
放在鼻尖辨别了片刻,心中更加确信——
红点标记,不是丹砂颜『色』,是血。
为什么放着丹砂颜料不用,而用血来标记?
难道……难道是提醒本王这些地方有刀光血影的危险?那这些选择『性』画出来的河流上,是不是也留下了什么信息?
窗外最后一缕日光沉入运河,江面一片瑟瑟。我望着这幅河道图,明明是该紧张的时候,心中却愈发沉着。
在桌案上重新铺好纸张,把图中旁支河流一条一条摘出、在纸上临摹下来,落笔的时候十分机械,只能尽可能保持跟它差不多的样子,本王心中更是完全不知道这些河流代表什么意思,只能把河流的名字记在旁边,盼望着从名字里发现暗藏的信息。
可把名字写出来才发现,名字组不成什么有用的东西,我又联想了一遍谐音,也还是杂『乱』无章,无济于事。
窗外摇摇晃晃闯进一阵江风,把纸张吹斜了几分。
大概是天意如此,我看到偏斜的纸张上,两条河流自下方斜流而上、汇于一处组成了一个清清楚楚的“人”字,有恍然大悟之感冲进脑海——这河流的形状,难道可以组成字?
可下一秒,本王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弯弯曲曲的河流与形体方正、笔画平直的楷书相差太大,这种形状,是根本不可能组成楷书的偏旁部首笔画结构的。
恰在此时,门外守卫敲门告诉我:“殿下,一个时辰后就到陵台河段了。”
还有一个时辰就到第一个红点标记处,可本王还没有弄清楚这张图里传达的信息,心中悔恨渐生,前些时日我在王府躺着日日颓丧虚晃度日,为何不提前来从运河走一遭,纵然我心口有伤身子骨不如从前,但也还没有弱到连船都坐不了的地步——
等等!
心口的伤……锦国四十四年冬至……秦不羡演算得密密麻麻的一张纸……笔走龙蛇,婉转流畅,浩然通达,不『露』锋芒。
这不是当朝推崇的楷书,是秦不羡在我面前用过的,秦代官文,小篆!
我迅速提笔,把提取出来的所有河流变成笔画挨个组合了一遍,废纸扔了满地,终于赶在一个时辰就要到的时候,组出了六个能清晰可辨的小篆文字——
劫有三,逃为上。
河上有三道劫难,适时逃脱,走为上策。
本王大吃一惊,纸上朱笔写下的这六个血红的字激得我眼眶生疼,脊背上全是汗。
我在一瞬间大彻大悟:卫添的目的不是借修河道一事来劳顿本王的军队,也不是故意折腾致使南境弃守,他的目的是要我和南国府将士的命,他们连同本王,都要死在这三道劫难里。
而这千里运河,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到时候沉入河里,鱼虾啃食,只剩森森白骨两千具,就算打捞出来,连模样也辨认不出。
恰逢此时风声陡起。
门外守卫敲门又报:“殿下,陵台河段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