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大价钱,得到了一个用蛊的机会。
养蛊人给了我三天时间,让我把要忘掉的记忆都写出来。我摇了摇头,在硕大的纸上写下“秦不羡”三个字,递给他道:“关于这个名字的……所有事。”
养蛊人见多识广,抬头一笑,目光如炬:“情伤?”
我不想多做解释,于是顺着他的话点头承认:“是。”
他便『露』出一脸过来人的神情:“这些年来买蛊的人,是个有九个都买忘无涯。现今的年轻人啊,还是不够洒脱。跟一个散了再寻另一个就是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哇。且你这个样貌的,就算被甩了,也不难找其他的。”
我:“……嗯。”
“其实记忆这种东西很玄妙,它在你的头脑里藏的位置也很玄妙,一些藏得浅地方蛊虫可以找到,一些藏在深处,连你都不愿意回想、不愿意说出来的记忆,蛊虫也不一定能发现得了。所以忘无涯并不可靠,说不准某个时候,你磕了脑袋撞了头,落了悬崖跳了江,你的记忆就恢复了。”他看着我摆在他面前沉甸甸的一堆金叶子,以一个良心卖家的姿态劝我道,“所以这位公子,你很可能是在浪费钱。”
我把盛金叶子的托盘又推近他几分:“莫要劝了,我不后悔。”
——
在外奔波许久,那一日重回帝京。
坐客船到东运码头,下船时恰逢春日小雨,杏花雨沾衣,杨柳风铺面,一时间恍如置身南国府,桥到船头,雨丝丝,花柔柔。
回到王府,换上官袍,步行到宫城,经公公引荐,绕过钟启殿,进了卫朗的书房。
“小期回来了?”卫朗似是期盼已久,自书架前转身的时候,龙纹云锦的衣袖角扫落了几本书。
我俯身拜道:“皇兄。”
“你我兄弟之间,不必拘泥礼数。”他亲切笑道,目光自窗外逡巡几遍,没有发现预想中的身影,沉了沉声音,惊讶问道,“她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我抬头,一脸无措:“谁?”
卫朗的脸『色』彻底沉下去了,纵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就变了脸『色』,他皱眉提醒我,“那个为你疗伤的女大夫。”
我更加无措:“哪个女大夫?”
“在你军中,治好了你心窝处伤口的那个女大夫。”
“臣弟军中怎么可能有女人?臣弟何时曾受过伤?”
卫朗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仿佛压制住了极大的怒火,转身从书架上方某一格处抽出一副画,展开指着上面斗笠青衫一脸仙气的姑娘问我,“朕说的就是她。”
琼国人的蛊质量真的不错,前些时日还令我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此时此刻放在我面前,竟让我找不出丝毫认识的痕迹,于是我看了画像三秒钟后,极其自信地笃定道:“皇兄,画中的姑娘我并不认识。”
这句话一出口,对面的卫朗已然圆睁了怒目,眼白里布满了的血丝。
“好一个不认识啊,”他冷厉一笑,望了望被窗割裂成几部分的天空,开口吩咐道,“兴许崇安王贵人多忘事,真的想不起来了。来人,带崇安王殿下去水牢,帮他认真回忆一下,自己到底认不认识画上这个姑娘。”
彼时的崇安王本王,呆在原地,一脸懵然,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认识一个姑娘还成了过错,落得被亲哥哥关到水牢里的下场。
水牢的位置就是后来储冰窖的位置,是先祖们在建宫城时挖的地宫,本来是用以战『乱』时藏身的。后来宫里一些妃嫔犯了错,不好对外处置令皇室蒙羞,便在地宫里建了水牢,以作惩戒。
本王是第一个被关水牢里的皇室宗亲,也是第一个被关在水牢里的男人,也算是继往开来,破了先例。
皇宫里的水牢设计并不复杂,大概也同很多地方的水牢一样分为上下两层,不过这儿的水牢上层是个铁笼,下层是蓄水的池子。机关启动,铁笼便缓缓下落,直到浸没在下方的水池里;机关复位,铁笼便升起来,直到脱离水池。
机关有专人看守,所以他们总能保证在你昏昏欲睡或者稍作休息的时候启动开关,并拿捏好时辰,在你快要窒息的时候使机关复位,让你脱离水池。这儿的看守人经验十分老道,他们能精准判断你能在水池中撑多久,是以绝不让你溺死身亡,也绝不让你少呆一秒。
本王自幼习武,内里运行十分稳健,刚进水牢的时候,在水池里最多可待一刻钟,后来体力渐渐消耗,在水池中最多可待半刻钟。看守人循序渐退,拿捏准了我的极限折腾我,不过三日,无休无止,我竟已经被折腾得全身虚浮,几乎掉了一层皮。
那三日,卫朗每一天都派人来问我相同的问题——
“不知崇安王殿下想起来没有,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身上的秘密是什么,现在藏身在哪里?”
那三日,本王每一天都同卫朗派来的人讲相同的话——
“若是知道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身上的秘密是什么,现在藏身哪里,本王回来当天就同皇兄讲了,还能为了体验生活在这里自讨苦吃不成?”
天地可鉴,我真不知道,我甚至不清楚前因后果,不清楚为何卫朗如此暴躁,不过为了一个姑娘,便把当年并肩作战的亲兄弟送进这挨千刀的水牢。
可没人信我,卫朗尤其不信我。
勉强撑到第六日,我已经站不起来了,全身泡得浮肿不堪,有一线光从牢顶的砖缝里穿过来,落在我眼前,我发现在南境打仗晒黑了的皮肤被那水泡得嫩透白,一捏仿佛能渗出水来。
笼子上的铁锈粘在我头发上、我身上,陈旧不堪的金属味道混合着阴寒湿腥的池水味道,令人作呕。可我又吐不出来什么东西,这几日都没有饭吃,胃中空无一物。
我费力抬头看了看那一线光亮,那时候我觉得这大概是我生命中最后一线光,死亡的感觉来得如此强烈又如此平静,目珠机械地转了转,眼风落在下方混暗无边的池水中,我想,不如下一次机关启动,我在水中不要挣扎费力了,且由着这不太好闻的水流进我的口鼻之中罢。
但我仍有一丝不甘心。
我觉得自己死得不甚明白。
作为大锦的王爷,作为南境的将军,我应当为国祚昌隆鞠躬尽瘁,应当为边疆安稳马革裹尸。可现在,我要在这么个鬼地方悄没声儿地被水淹死,日后史书连记载都要靠胡思『乱』想胡诌八扯,这算个什么事儿呀,想来就不能瞑目,不得痛快。
机关又启动,铁笼缓缓下沉直至贴近水面,我颓然靠在笼子里,离死亡如此近。
“叫皇上来,本王,有话要告诉他。”我又抬头看了那一线天光,说。
看守人听到了我的话,机关复位的沉闷咔嚓声响起,铁笼自水面慢慢升起来,我离那道光好似近了一步,又好似没什么区别。
不多时,卫朗便进来了,他同来传话的人一样,拎着一盏幽然的灯,站在天光之外,我看不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看来这水牢还是有用的,它至少让皇弟把某些事情想起来了。”
“是啊,臣弟想起来一件事,想讲出来,且给皇兄一听。”
“讲。”
我挪动了一下位置,撑着胳膊慢悠悠地躺在铁笼里,让那线光悉数落在我的脸上,我仰头笑了笑,仿佛落在眼睛里的不是漆黑滴水的牢顶石砖,而是广袤无边的夜空,和一轮挂在天上不甚明朗的夜月。
“锦国二十六年,你我二人联手合攻下南国,我担忧程遇病情寸步不离,你未理父皇道道复命的急令,陪我在南国驻守月余。”我缓缓道。
“朕要听的不是这些。”他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可我并未在意,继续道:“某一夜,星月黯淡,『潮』风铺面,你带着两壶桂花酒飞上屋顶陪我,彼时,我的衣袖都被吹得浸湿透凉,可我也并未觉得如现在这般凉。你问我‘三弟,虽然你跟我不是一个母妃,但是我们的名字里都带了一个‘月’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我未说话,可我心中无比清楚。”
“别讲了。”
“你还记得那一夜你说了什么话么?”我笑问。
卫朗不回答,可我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一夜的卫朗,躺在屋顶上,灌着桂花酒,既洒脱又委屈——
“我十二岁带兵打东启,你十三岁孤身刺南帝,我以前以为我二人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可后来我发现,就算哪一天这两条胳膊断了,父皇也不是很心疼,大锦还有无数条胳膊可以供他使用。”
“你叫卫期,我叫卫朗,众星捧月,我们都不是月亮,我们是众多星星里的两颗,卫添才是要捧在手心的月,父皇定下我们名字的时候,就把我们的命给安排妥当了。”
我尚且胆小,不像他那般无畏,于是提醒:“二皇兄,这些话便都留在南国罢,等回了帝京,你便少喝酒,少说这些话。”
卫朗打了个挺站起来,蹲在我面前,桂花酒的香气刹那铺面,他挑眉笑问:“你知道来南国之前,你的父皇下的是什么命令么?”
“父皇让我带兵攻城,兵贵神速,以快制胜。”
“可他却给我下了另外一道命令,”卫朗笑意渐深,把父皇命令之外的命令说给我听,“‘如若程景盛负隅顽抗,你便杀他子嗣;如若南国人负隅顽抗,你便尽管屠城’。”
我大脑轰然,浑身一僵。
“而且,他早就知道程遇的存在。一年前,你怎么落的伤,你怎么逃的命,你和那个姑娘说过什么话,那个姑娘如何回答你,父皇都知道,他的刺客不止你一个。可怕的是,他看透了你的心思,还要你亲自带兵来灭她的国,个中阴险狠绝,你自己体会;这之后,南国落在他的手中,百姓会是个什么光景,你也一道体会了罢。”
这段话让他眼泪盈眶,直至情绪愤然,纵身跃下屋顶。
次日,卫朗在军中淡定宣布:南国公主程遇薨殁,三日后班师回朝。
……
“我知道自己这条命大概要了结在今日了,卫朗哥哥,承蒙你当年庇佑,小期多活了这么多年。死在你手上,我是愿意的。可我真的不知道,画上的姑娘到底是谁啊。”我望着他,“此去一别,天地两隔,卫朗哥哥,万般珍重。”
漫长的沉默,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水池那边的他缓缓举起灯,似是要努力看清我的形容,却不知,他把灯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布满泪泽的眼睛。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你大概真的忘了,下来罢。”卫朗说。
我不知道当时卫朗为什么念这句诗,我只知道他放过我了,他对我还有兄弟的情谊。
现在,当记忆重回脑海,我终于知道他在那一刻,放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可令他长生不死一统千秋的种恨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