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悠闲地从客栈踱到渡口,耳边是雷电风雨,周身是清凛水汽,这场景本就令我心旷神怡,更何况我执伞在渡口站立了不过片刻,君青小公子就撑船过来接我了。
我忍不住感叹:年轻人的眼神是真好哇,隔着茫茫水雾,就能看到渡口有人。
今夜,他带着一只与肩齐宽的斗笠,系着一件干净清爽的蓑衣,在这弥蒙又混沌的水雾中朝我探过手来,斗笠下的脸上『露』出从容温宁的笑容,如春雨,如秋泉,如诗如画,如天外仙。
我收了伞,借着他手上的力躲进他撑起的蓑衣,随他迈进船篷。彼此靠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味,是春光正好的时节里长出的新茶,带着微微的苦,又有着袅远的甜。
船篷里悬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他递给我一张崭新的绢帕,可还不待我接过来,便笑着靠近,抬手帮我把脸颊上的雨水都擦干净。船篷狭窄,他半跪在我面前,认真看我的神情,叫我没由来地涌上一阵心慌。
我才觉得他并不如第一面的时候那般小,他现在半跪在我面前,比坐着的我还要高一些。
便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他对我说:“十一天零一个时辰了。”
我尚未完全摆脱那阵心慌,怔怔问道:“你说什么?”
“已经十一天零一个时辰了,你才来找我。”
我这厢才明白他说的是这个,解释道:“我以为你已经离开画舫了。”
他双眼脉脉地望着我:“那你今夜怎么过来了?我以为是前十天中的某一夜,唯独没想到是今夜,今天的雨这样大。”
我笑道:“你该不会每天都在等我罢?”
这原本只是故意这么说,好让自己不那么紧张,可他的眼神和语气却变得坚定起来,“是啊,自分别开始,我每日每时都在等你。”
这句话叫我老脸一烫。怪不得我在渡口站了没一会儿功夫他就撑船过来了,我权当他视力好,没成想他一直在等我。
也不知道船篷里悬着的那盏灯够不够亮,有没有叫他看到我此刻通红的脸颊。
他低笑一声终于从我面前起身,解了蓑衣坐到我身边来,语气活泼了一些:“说来要多谢公子打赏,我当夜就把自己赎出来了。”
“不用谢,遇见君青小公子也是缘分,不然本公子这大雨天的跑出来,谁能撑船来接我并陪我聊天呢。”
身边的他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你虽然是玉冠白袍的打扮,可我还是能看出来你是女儿身。”
“……那你从始至今为什么都叫我公子?”
“这画舫上不同的客人又不同的喜好,我们不能拂逆了客人的心思。我以为姑娘你是喜欢把自己伪装成公子的,所以不敢拆穿。”
我唇角抽了抽:“那你为什么现在敢拆穿了?”
他转头看我,眼眸灿若星辰:“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画舫上的人了。”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神,索『性』看向船外,船外大雨如幕如瀑,天地昏暗不着一『色』,“这样便好。你可想好了日后如何生活?”
身后公子语气黯淡了一些,不似方才活泼了,思索片刻后才道:“我想去锦国帝京。”
“帝京”一次叫我骤然心惊肉跳,拧眉回头道:“你去那儿做什么?虽然你是南国人,宣仪公主也是南国人,但如你之前所说,她对故国人并无半点同情心,不止如此,我之前也听说过,她登极之后施行苛政酷刑,又热衷长生之术,听信方士术客谗言,明目张胆地抓人炼丹。你若是不慎被抓进了那炼丹炉变成了一缕烟怎么办?”
他嫣然一笑:“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我眉头皱得更深:“我是在认真地给你分析帝京的形势,那儿现在可是天下最不安宁的地方。”
君青敛去笑意,认真正经地同我解释:“你莫要担心,我有一位堂哥在朝堂做官,他前些时日知道我离开画舫了,所以来信让我去帝京经营他做官后空下来的一家书坊。”
我忍不住嘲讽道:“你这堂哥既然有一家空闲的书坊没人经营,为何不早给你写信叫你过去?当初你在画舫受人欺负的时候他怎么没想到替你解围,帮你出去?”
他无奈地笑着:“画舫这份营生是他帮我找的,画舫的老板是他的朋友,如果当初不是他雪中送炭找人接济我,我大概要饿死了罢。”
我正要告诉他这不是雪中送炭,这是趁火打劫,却听他淡笑道:“别说权倾锦国的宣仪公主了,偶尔我这种蜉蝣小民也想长生啊,如果真的可以长生不死,那在『乱』世大家都能做到洁身自好,又不至于饿死街头。”
这句话说得我心里不是滋味,我沉默了一会儿。
他见我不说话,便恢复了温和开朗的笑容:“我今晚是不是吓到你了?”
“嗯?”
“你也看出来我同上次见你的时候不太一样罢?我那时还在画舫,我是按照老板的要求把自己伪装成一副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小公子的模样的,很多客人喜欢这样的公子,所以我需要变成这样,但在这画舫上,即便是温顺乖巧小心翼翼还是会被某些脾气不好的人打。”
他长舒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口的浑浊吐个干净,然后笑容璀璨,声音清朗道,“现在已经离开了,所以我可以告诉你,我并非不谙世事,我不叫君青,我也不是十九岁。我阅人无数,通晓人情世故,擅长揣摩人心,我今年二十三岁,我本名陈兰舟。”
我认真听着,越发觉得他这生活过得不容易,也越发觉得他不应该去投奔那个不靠谱的堂哥,帝京也不是没有男倌的,万一他堂哥留下的那个书坊打着卖书的旗号,行着卖人的勾当呢?那君青,不,陈兰舟小公子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了么?
便在这时,一阵风吹进船篷,把雨吹进来许多,我的脑子也被风吹醒,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是有个有钱的大商贾,于是一切担忧迎风消散,我拉住他的手腕,欣然道:“你要不跟着我……”顿了顿,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跟着我一位大哥?他姓游,在各国做着茶酒『药』盐的生意,他身边正缺人手呢,你若是信得过我,若是也愿意经商,我明日就带你去见他。”
他低头看了一眼我的手,眼波微动,唇角沾笑:“听上去姑娘愿意养我。”
我着实没出息,迅速把手缩回来,脸颊又开始发烫:“不是我养你,是你养你自己,靠你的双手,勤劳致富,咳咳,勤劳致富。”
“跟着你游大哥工作,可以经常见到你么?”他像是故意要把话说得这般暧昧,好看我害羞似的。
我喉咙紧了紧:“逢年过节大概就会见到罢。”
他便点头答应下来,隔着衣袖握住我的手腕,似笑非笑道:“既然能见到你,明日我们就去见那位游大哥罢?”眼角忽然瞥到淡淡的光亮,于是举起我的衣袖好奇地问,“你衣袖里装着什么东西?好像会发光。”
“哦,是一枚玉扳指,”我从袖袋里『摸』出来放在掌心,幽静淡然的月光从扳指上缓缓流淌出来,流落进指缝中,“这是一种特殊的玉,名叫月魄。”
扳指的光映着他的眼睛,给那双清澈的眼眸满铺上一层静谧的月『色』,他低头认真地打量着,不知自己此刻眸光若水,面颊胜雪,宛如月下飞仙。
“你喜欢这枚扳指么?”我低声问道。
他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神情松怔:“嗯?”
我拉过他的手,把扳指套进他白皙的拇指上:“这枚扳指与你十分般配,就送给你罢,就当做是我……我替游大哥给你的见面礼。”
他面『色』从容,做出要解下来的动作,“这扳指好像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且看着十分珍贵,我不能收。”
我又把扳指按回他指尖,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若不是管家把我的钱袋子收走,我也想不起它来,原本我就是打算拿这扳指当掉,抵自己今夜的花销的。”
他这才放心收下。
忽然想到什么,望了望船外大雨,靠近了一些同我道:“上次在画舫我的房门前,那个曾出言不逊的胡公子,他的手被砍掉了。这件事你知道罢?”
“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凶手大概是谁——于是脑海里便不可控制地浮上那位墨『色』袍子的脸,胸中浮躁渐生,似有蓬勃恨意生长出来,缠往我的心脏。
我在这时才恍然发现,自己仿佛……不太正常。那墨袍公子原本同我没什么干系,可为什么我一想起他,就觉得自己情绪不稳,甚至怒气横生?
陈兰舟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你眉头怎么皱得这样厉害,可是身子不舒服?怪我,大晚上的,我不该提这种事。”
我呼出一口浊气,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激动,也让自己尽快忘掉这个身影,于是同他道:“我想再去画舫上转一转,不枉今夜顶风冒雨出来一趟。”
他点头,重新系上蓑衣,戴上斗笠,端给我一碗煮好的还冒着热气的酸梅茶,走出船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