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泽夺眶而出,顺着指缝滚滚落下。
他惊怔了片刻,似乎迅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随后把我拉进怀里抱住了我,他的手掌轻缓地抚着我的背,一边让抽泣的我平复下来,一边在我耳边用极尽温柔的语调轻笑着安慰我:“我当是什么事呢,你不用这么为难自己,想讨厌我就尽管讨厌,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因为一个小姑娘讨厌我就掉两斤肉。”
我止不住抽噎:“可我、可我并不只是讨厌你,我甚至想……”
即便我这样说,他的嗓音还带着轻松的笑:“即便是想让我死也没关系,不过是一个想法而已,又不是我真的会因为你的某些想法而丧命。况且,这世上想让我死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
“有很多人想让你死么?”我抬手抹了一把泪。
他低笑出声,开口的气息惹得我耳的耳朵有些痒:“是啊,这世上想要我命的人得有一画舫的人那么多,多你一个还真不算多,所以你根本不用放在心上,让自己这般难受。”
听他这么说,我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心中那不受控制疯长出来的烦躁渐渐退缩,最后竟在他温润平静的语调里逐渐偃旗息鼓,最后缩回心底了,宛如六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思考了很久后,给了他一个诚恳的建议:“既然这么多人都想要你的命,那你要不要从自身找一下原因?”
他一本正经道:“他们想要我的命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
“……你这样想,好像也是可以的。”
他不知何时又躺回那张藤椅上,那碗『药』也不知何时又到了他手上:“来,把这『药』喝了。”
“……”
我自知躲不过去,默默灌了『药』,随后找了个蒲团靠着他的藤椅坐下,一边嚼着香甜松软的桂花酥,一边跟他聊天:“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他轻应了一声,“大概四个时辰。”
“那就是昨夜。昨夜你在画舫顶楼的茶室门口,是不是唤我‘羡羡’来着?”
“是。”
我惊喜地回头:“所以你以前认识我?”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总不会是猜的罢?”
“我认识游四方。”
“你是游大哥的朋友?”
“他之前托我给你做过元日那天要穿的新衣裳,给我看过你的全身画像。”
我想起来了,今年过年,游大哥为了庆祝我身体完全康复,曾特意找人给我做新衣,说要从头到脚打扮一番,新年有个好兆头,那衣服做得十分精致,朱红的立领提花长袄、蔚蓝的仙鹤云纹褶裙都是我喜欢的模样,最重要的事,尽管做衣服的人没见过我,衣裳却给我做得极其合身。
我沉『吟』道:“原来你是裁缝啊。”
“嗯。”他浅浅地应着。
这其实很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这个人不说话的时候气场冷冽,像凉薄的刺客,像悲戚的将军,像寡欢的君王,却一点也不像是个量体裁衣拿捏针线的裁缝。
我忍不住捏起身上这件极其好穿的烟灰绸衫,滑不溜秋的触感从指间熨帖进心房,我问他:“这件衫子也是你做的么?”
“是。”许是见我好奇心盛,所以他多解释了几句,“我夫人长得很美,可她的衣裳却不多。我们成亲的时候既慌忙又仓促,衣服都是随便选的,她没有穿过好看的嫁衣,这是我心中的遗憾,所以后来我每年都会给她做几身,顺便也给自己做几身能和她相配的。”
我看着他身上同样材质同样版型的衣裳,忽然有些酸涩,说不清是艳羡还是遗憾,喃喃道:“原来你都成亲了。”想到他说的给自己做几身和她相配的这句话,又问,“那我现在穿的这身该不会是尊夫人的衣裳吧?”
他转过脸来,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不知为何唇角渐渐染上笑,“是她的衣裳没错。”他道。
“那我……回到住的地方把衣服换下来,洗干净后还给尊夫人。”
“不用,她应该不介意你穿。”他说完,低头继续看着那本书,我往书本上凑了凑,见那书的名字很有意思,叫《赵大人请假理由汇总大全·贰》,想必还有《赵大人请假理由汇总大全·壹》。
“不知道这位姓赵的大人为何这么厉害,请假的理由多得都能写成书了。”我讪讪道,也不知心头为何会泛起一阵心虚,仿佛揭发赵大人为官懒惰、天天请假的那个人是我一样。
“我同游四方打过招呼了,半个时辰后他来接你,今日他带你回宁国。”
这个安排叫我始料未及,我抠住他的藤椅,好像这样就能继续呆在南国府似的,挣扎道:“我还不能回宁国,我还有大事没有完成。”
他连眼皮都没抬:“你不能自己出面买溪园了,那个想要你命的人已经在南国府,且他也看好了这宅子,明日宁国官府举办的竞拍场他也会参加。”
我倒吸一口凉气,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头来:“那我岂不是要买不到这宅子了?”
他抬头望了望窗外,沉默半晌后,看着我的眼睛道:“我会尽量帮你把这宅子买回来。但是,”他垂眸说了但是,“若最后被他们查到溪园是被我买来了,就很可能牵连你。所以羡羡,若是在你和宅子之间做个选择,我还是希望你能安全。”
这是他第二次叫我羡羡。
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想来买我父母居住过的宅子,但我还是明白一些道理的,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宅子对我再重要,却也不过是身外物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你不要太为难。而且,这终究是我自己的事。”
等待游四方来的时间里,我在溪园溜达了一圈,许是老天怜悯我,所以在溪园被卖掉的前一天,我还有幸在这里逛一逛,看一看它的模样。
当年还是南国的国都淮安,城门被锦国大军攻破,父亲被禁军『射』杀,母亲心灰意冷,但怕我被涌进城来的『乱』军侵犯,于是强撑着带出逃,她带走了父亲提前准备好的金银珠宝,可她平素里并不爱财,她所爱的东西却一样也带不走。
那时候,母亲同我讲:“羡儿,娘亲平生最疼爱的除了你便是这宅子,这宅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一溪一池,都是你父亲花了心力打磨出来的,娘亲恨自己无能,既护不了你父亲,也护不了溪园。”
我同她走到溪园门口,她本想回头放火烧了这宅子,不让这宅子落入贼人之手。可终究还是不舍得,她怎么忍心把父亲送给她的东西都送进大火之中、变成滚滚浓烟、化成茫茫灰烬呢。于是最后立在溪园门前,看着门楣下悬挂的匾额,看着父亲亲笔所书的“溪园”二字,恍然之间,泪如雨下。
故国故人皆不复,往事不堪回首。
想不到母亲唯一的女儿——我,也这么无能,费尽心思到了南国府,现在却要仓皇离开,虎头蛇尾地折腾了一阵,最后还是没能把这溪园给买下来。
半个时辰后,游四方果然来了,他对裁缝很尊敬,礼数十分周到,神情也很庄重。
临走的时候我想起来还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于是赶紧跑回去,见他负立站在藤椅前,低头望着那只『药』碗出神,听到声响后侧目看我,神情怔忪:“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双手抱拳道:“敢问恩公姓名?”
他粲然一笑,宛如江南三月熠熠的日光,“我叫卫七。”
“家中排行老七的七?”
他眼眸一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
“你应该知道我的真名了,但其实我还有个别的名字,叫魏心悦,是做生意的时候用的名字。”我迈出房门,挥了挥手说,“后会有期了,卫七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