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栗起身,静默地站到一边。
盼儿问:“表姑姑怎的来郊外了?”
素妍道:“这几日,我一直住在天龙寺。听说后山有个百姓村,想去那里瞧瞧,你知道的,韩媒婆帮忙将十二个宫女嫁到了这个村子里,我就想知道她们如今过得好不好。”
祈栗抱了抱拳:“虞小姐,在下告辞!你保重!”
盼儿道:“这会下雨,小路不好走,你小心些。”
素妍忆起去年秋天到天龙寺敬香,盼儿几个都求了姻缘签,盼儿那支签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而给她解签的人正是祈栗。
张锦绢一心想与祈栗结缘,可无论她做什么,祈栗都百般反感。
祈栗临离开时,小心地递过一个布包,“这是我娘和我姐姐给做的糕点,你尝尝。”他提起一边的篮子,戴上斗笠,往烟雾蒙蒙的雨幕深处而去。
素妍看着他的背影,虽家境贫寒,却宠辱不惊,无论她是高贵的王妃,还是寻常的女子,他在一瞬的暗诧之后,只有平静。
“盼儿,你和他……”
看这样子,虞盼儿与祈栗多有接触,否则不会单只在天龙寺见过一面后就生有情愫。
素妍的眼里只有关切,并没有半分的指责训斥之意。
盼儿道:“去年天龙寺,我与他见过一面。后来,韩媒婆帮表姑姑为宫里出来的老宫女做媒,常去百姓村,说来也巧,百姓村附近的古庙村里有我家买下的四百亩良田。秋天时,大哥、二哥要攻读诗书,我和嫂嫂常来村里查看,没想就遇上他了。”
祈栗一家原是住在双河庄的,那里地少人多,一家比一家贫寒。后来听一个亲戚说天龙寺后山的百姓村里有上千亩良田,而田地的主人是天龙寺。每年每亩只交一成五的租子,还能给几间屋子避风暂住。
他带了母亲和姐姐收拾了家当,从双河庄来到了百姓村住下,又租了天龙寺的八亩地。
去年秋天,正巧赶上韩媒婆给老宫女说媒,祈母听到这消息,也想娶个从宫里来的女子为儿媳,只是宫女大多比祈栗年长些,想着不仅能娶上儿媳妇,还能得点钱。心里也欢喜。
正巧那几日。盼儿也到自家新买的庄子上看着守庄稼。
到了收割的季节便不能耽搁。庄子上虽有下人、长工,可到底还是慢了些,她就领着丫头一起下地干活。
在晋阳时,她原是和柔儿一起干过这些农活的。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没想那日,正巧遇见祈栗与几个年轻人满田野地寻找走失的牛,说来也巧,这牛竟偷吃了虞家菜园里的大白菜和萝卜,正被盼儿令人拴住。
庄头见有人来寻牛,咄咄逼人地道:“你们家的牛吃了我们的菜就算了?你们得赔!”
祈栗要赶牛回去,庄头非要让他们赔菜不可。
他们原是从双河庄搬过来的佃户,哪有多余的银钱赔菜,许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祈栗的姐姐祈麦都二十多岁了。因为没有嫁妆,至今还呆在家里没出阁。
太穷的,祈麦不肯嫁。
家境好的,又不愿娶祈麦这样大龄的女子。
一边要赔,一边要牛。两厢坚持,各不相让,眼瞧着就要打起来。
盼儿得了消息,领着丫头到地头,“李叔,让他把牛带回去吧,他们自己都找了一宿的牛,又不故意放牛去吃的。”
庄头看着几亩的菜园子,别糟踏了不少,“大小姐,得有一大片菜呢。”
祈栗没有想到,古庙村虞家的小姐虽是大户人家,却半点也没别的小姐那种矫作、任性、娇柔的样子,衣着打扮和寻常的村姑差不多,也挽着衣袖,穿着短衣长裤,与寻常村姑一般在地里收割庄稼,这是他见过最不像小姐的小姐。
盼儿问道:“待忙过了这阵,你们可愿意帮我家把牛吃了菜再重新栽种上?”
人家不让赔,只是让他们栽种。
祈栗与他的表舅看了眼菜地,那可长势极好的白菜、萝卜,和他们自己种的不大一样,“我们……怕是没有这么好的种子。”
盼儿道:“我们有自己的菜苗圃,里面育有小菜苗,待你们忙过了,帮我们栽种上。我可以另分给你们一些小菜苗回去栽种。”
几个寻牛来的,听说有这么好的事,一个个都欢喜起来,“虞小姐这话可是当真的?”
盼儿道:“自是真的。我们家的菜苗多着呢,分一些给你们种也不算浪费。”
过了些日子,祈栗收割完自家的粮食,便来古庙村虞氏庄子上,几个人补栽了菜苗,盼儿也依照之前所说,给他们每人送了两百棵白菜苗,又有三百棵萝卜幼苗。”
自那以后,一来二去的,她和祈栗就熟了。
两人越熟,祈栗便越发觉得盼儿和其他的大家小姐不同,她勤劳、善良,而且性子也好,但凡是古庙村见过盼儿的,就没有不夸她的。
说她是干农活的好手,说她会侍养蚕儿,更会女红、厨艺,当然还会识字……
她身上的这些优点,都让祈栗越发喜欢。
盼儿也觉得祈栗好,不仅字写得好,能写诗词、对对子,还会写文章、给人解签批命。每到初一、十五,是天龙寺的庙会,祈栗就早早收拾“解签算命”的旗幡前往天龙寺山门外的庙会上,一日多的时候能挣三两银子,少时也有几十纹银,这些赚来的钱,是他给家里买盐、买肉的。
情不知何时而生,缘也不知何时开始,就这样彼此熟络了,祈栗喜欢上盼儿,盼儿也觉祈栗很好,虽然家境贫穷,却是一个有骨气的,不攀龙附凤,不卑不亢,不自暴自弃,忙时干农活。闲时在家读书。
盼儿听说了祈家的事后,也力所能及在祈栗能够接受的范围内给予一些帮忙。
她深晓祈栗虽是寒门学子,却是一个极有骨气的人,送金赠银是不会接受的,只赠他蔬菜种子、粮食种子等物,两人又约定好,要是丰收了,就还她,或是赠她一些蔬菜。
祈母知晓家里的种子都是虞盼儿给的,心生感激。将家里烙的野菜饼子。或是自家做的糕点相赠。盼儿也都一一收下。到了过年过节时,她也赠给祈母和祈麦一些小礼物,或是她亲手缝的布料衣衫,或是自己亲手做的吃食。
几个月相处下来。盼儿和祈栗彼此都生出些情愫。
素妍听罢,低声问道:“祈公子也是读书人,这次春闱科考可入场了?”
盼儿柔声道:“他家里就他一个男子,翻犁耕地都靠他,百姓们都赶着在清明节前播种完毕,虽有他姐姐帮衬一把,但大部分的农活、重活还得靠他呢。以前在双河庄,他有两个表舅舅帮衬,如今他两个表舅舅各租了二十多亩地。自个儿的都忙不过来。”
祈栗并没有入场。
素妍清晰地记得,静王宇文理夺帝位成功,登基之后大赦天下,特设恩科,祈栗便是在恩科时连中乡试、会试魁首。加上他十五岁时过童试。乡试高中解元,会试再中会元,殿试高中状元,是自北齐开国以来可数的连中三元之人,一时间传为佳话。
彼时,祈栗高中,名门望族竞相欲将女儿许给他,皆被他婉拒了,原来他在乡下家里已娶了糟糠之妻,传说这位女子本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他的妻子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他为妻,二人相约,患难共,富贵同,不离不弃。
素妍面露憾色,转而又想,对祈栗也许是时机未到。
问:“盼儿,你喜欢他么?”
盼儿没想素妍问得如此直接,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素妍却喃喃道:“你若真心喜欢他,就嫁他为妻,善待她的母亲,给她姐姐寻个好婆家。我相信祈公子值得你真心相待。”
盼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明明听见素妍这么说了。“表姑姑真的这么看?”
素妍笑道:“只要自己认定了他,就坚持下去。”祈栗与张锦绢无缘,张锦绢有意,偏与祈栗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而虞盼儿与祈栗却是两情相悦。
盼儿面露忧色,“大哥、二哥都说待他们高中,我也是官家小姐,将来定给我和柔儿寻门好亲。”
素妍问:“对于你来说,什么是好亲?是得嫁公候府邸,还是配皇家男子?”
她心里的好,便是嫁给喜欢的男子。
除了祈栗,盼儿心里也没旁人了。
她喜欢祈栗,是不由自己的心动,接触得多了,了解也深了,这个男子什么都会,下地能翻土犁地,回家能坐窗下寒窗苦读,虽无名师,却饱读诗书……
素妍捧住盼儿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千金难买有情郎,既是上苍给你的缘份,你便要好生珍惜。你不好与你父亲、哥哥们说,总好与你母亲、嫂嫂说,难道得等你哥哥高中,你做了官家小姐,有媒人上门提亲,你才愿意道出心里话?那时候,只怕又是一场混乱。你若真有心,还得早说的好,更得早些拿定主意。”
张锦绢那样地讨好过祈栗,反而被他反感。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素妍在心里暗问:前世里,祈栗的妻子是盼儿么?
她无从知晓,但她大致知晓,祈栗之妻是一个和盼儿一样的女子,出身高贵,却又勤劳、善良,正因如此,才打动了相貌平凡却又一身傲骨的祈栗。
盼儿问:“表姑姑,谢谢你。”她目含感激,有了素妍这番,盼儿更加确定心中所想、所要,“这次回家我就告诉母亲和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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