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着上楼的脚步声,目光锁定在第十二幅“梅花仕女图”上,一个披着大红髦的美人正踏雪赏梅,眉眼之间道不出的风华绝世,妩媚清丽,让人辩不出是人是仙。
新皇愣了一下,只看到他高挑而清瘦的背影,他就觉得有些熟悉,依昔觉得有些亲近,他没等来对方的回眸转身,抱拳道:“拜见皇叔公!”
附庸山人低应一声,这才回过头来。
新皇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宇文诲与宇文谆虽非同母兄弟,眉眼之间亦有几分相似,一样漂亮有神的眸子,一样的眉毛,就连五官中都有一样的风姿,那是与生俱来的皇者骄傲。
素妍与宇文琰见了礼。
素妍扯着宇文琰道:“我去备些茶点来,前辈与皇上且坐着说话。”
附庸山人抬手止道:“且慢!”,指了指桌上的果子酒,“以酒代茶。”他走到案前,先满倒了两碗,抓住一碗,递给新皇,“今日请你来,是有些事要与你说。”他大饮了两口,不像饮酒也非吃茶,倒自有一股子豪情。
素妍低骂了句“前辈真小气,只记着你们俩,倒忘了我们。”自寻了碗倒了两碗,一碗递了宇文琰,一碗自己捧着。
附庸山人道:“数月前,我替北齐的国运卜了一卦,乃是二龙夺帝之兆。”他停了一下,“二哥一心想免去后世子孙再有相互残杀的命运,可到底不能。宇文琮接手了宇文理留下的门客一千余人。这些人里,有精于经商的,有善于谋划的……偏还有些,早年是跟过我的,我曾答应过二哥,但凡朝廷、皇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自会相助一二。这一次,我就去趟洛阳。想办法散了一千门客……”
他的语调里,带着浓浓的忧色。
宇文琰着实好奇早前的事,道:“皇伯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世人都说。宇文诲和宇文谆争夺帝位,可现下看来,根本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
附庸山人不愿提。
空气静默,就连新皇也很是好奇,想知道当年的那一段秘史。
附庸山人问:“弱水,你也想知道?”
素妍点头,“是。”
附庸山人莞尔一笑,云淡风轻的,“难得有你关心的事。”他又倒了一大碗果子酒,“你娘酿的果子酒比山上的酒更醇烈清香。”
“谢前辈赞赏!”
附庸山人一口气喝完了一碗。举手投足,都是一种洒脱与豪放,明明是长相秀美的男子,偏有一股子武将的豪情,若搁在旁人身上。显得格格不入,偏在这个一个谪仙之姿的男子身上,竟越发的飘逸不俗。
他喝完一碗,新皇替他倒了一碗酒,他轻声道:“当年,二哥与我皆是父皇最心爱的皇子,父皇宠爱二哥。说二哥的性子最像他;父皇宠我,则是因我在众皇子里最有才华的一个。早前,二哥与我确有些嫌隙,直至那年秋狩……”
那时候的他,是那样的年轻,二十出头。意气风发,身边亦有几位娇俏佳丽相伴,更难得的是他与侧妃税氏鹣鲽情深。
众多皇子骑在马背,青春飞扬,各领一队人马在围场狩猎。皇帝以两人一组,特意将宇文诲与宇文谆划在一组。
然而,就在他们进入山林,围捕獐子时,不知何处却突然冒出了射向宇文谆的暗箭,生死关头,宇文诲奋力相击,甚至为救宇文谆,而让自己身负重伤。
皇帝听闻有人行刺爱子,勃然大怒。甚至有人说,这可能是宇文谆使的诡计,可宇文诲却相信宇文谆的为人,还替宇文谆求情说话。
为证清白,宇文谆抓出了幕后之人,居然是一向沉默不语的大皇子宇文谱。
寻出真凶,旁人都不信,但宇文诲信了。那一夜,他与宇文谆邀月共饮,兄弟二人自二十多年来少有的和睦友好。
宇文诲笑问:“二哥,你可想做皇帝?”
宇文谆一脸狐疑,不明白宇文诲为何问出这样的话。
宇文诲行事磊落,他的才华就连德宗都颇有些嫉妒,他在文臣中的影响颇大,“不瞒二哥,我对帝位无兴致!如果可以,弟弟倒愿意做个文人墨客,做个如曹植那样的男子,留诗百篇于世……哈哈……”
即便他说的是真话,可宇文谆一直对这话抱有疑惑,将信将疑,他甚至不信,世间有不想做皇帝的皇子,但他们兄弟间,到底因为那次秋狩增进了感情。
宇文谆在后来的几年里,也越发相信宇文诲无争夺帝位之心,他整日与一群才子、文人在一起谈诗说赋,时不时都有宇文诲的诗词留传出来,更有许多年轻女子视他为当下最有才情、最多情的皇子。
就算是这样,宇文谆的生母贵妃却不信,她一心想助自己的儿子成为储君,仗着皇帝对她的宠爱,她精心部下一局,告诉宇文诲,说有大臣意欲在某日谋反,入宫行刺皇帝,要助当时的三皇子宇文诔为帝。
宇文诲见贵妃说出的一干大臣有名有姓,派人调查后,又证实这几人确实有往来勾结,对此深信不疑。
待宇文谆得到消息,想要通晓宇文诲,却被贵妃给拦下。
一面,是他的亲生母亲,几十年如一日为他谋划前程;一面是信他敬他的兄弟;他想要皇位,终于咬牙听任了贵妃的部署。
宇文诲说服两位皇子,带兵入宫擒拿叛贼,没想一入养心殿,才发现上了大当,皇帝正在养心殿休息安睡,而宫里并没有贵妃所说的叛贼,反被贵妃指责他们意图不轨。
是生?
生,则要担负骂名。
他一生已说不求帝位,但求洒脱一世。
死,却是这样的不甘。
可是,另外两位皇子,则是因他说要擒拿叛贼才入的宫。
养心殿龙座上,坐着龙颜震怒的德宗皇帝,而贵妃一脸无辜的笑容。
宇文诲抱拳道:“父皇息怒,儿子被奸人利用误报消息,以为今夜有叛贼逼宫,要入宫擒贼,这事与四哥、七弟无干,是儿臣逼他们入的宫,儿臣愿以死谢罪……”
字字如钉,他无心角逐皇位,却难免被人利用、算计,但他不要累及兄弟的性命,举剑自刎……
这,便是留于史上,说他带着两位皇子欲行不轨的故事。
没人知道,就连他也被贵妃利用、算计。
只是,宇文谆念及兄弟情深,没真心要他死。却又防着他,生怕他与自己争夺帝位,在入宫前,派人换了他的佩剑,将一柄寒光闪烁的宝剑换成了涂抹有药的木剑。那剑瞧着重,竟是用最沉的花梨木所刻,染了银漆,与剑无疑,他只在脖子割了条口子,染了木剑上的毒,昏死了过去。
待他醒来,已在郊外秦王府别苑。
而他,因为罪证确凿,“畏罪自尽”了!
宇文谆坐在床沿前,穿着只有太子才能着的紫红金蛟龙大袍,头带蛟龙金冠,一脸忧色地看着昏睡中的宇文诲。
他那一睡,竟是七八日之久,就在他“死”后第三日,德宗皇帝下诏,立宇文谆为太子。
附庸山人讲到此处,那时候的他,心里是恨着的,与宇文谆发生了争吵,尤其在知晓自己的十二妻妾无一幸免,尽数殉情之后,更是万念俱灰。
“二哥因为未能替我保住子女遗憾不已,那时候父皇已晓实情,可已立了二哥为太子,却无法原谅贵妃算计皇子至死的事,赐下鸩毒,要贵妃一死……”
宇文琰听到这儿,没想附庸山人与先帝竟有着那样的纠葛。“要是前辈愿意,当时皇祖父既要赐死贵妃,相信已晓真相,如果你站出来……”
宇文谆摇头,“我从小就没想过要做皇帝,我也曾与二哥表露过心意,可他不信。母妃亡,爱妻死,就连我的子女服下王妃亲自熬煮的毒粥后尽数身亡……我在红尘,再无贪恋,也曾想过一死了之,那之后就在秦王府别苑大病了一场,二哥在床前衣不解带地侍疾、照应……”
他曾想过永远都不要原谅宇文谆,就在他病情初愈时,他不辞而别,从此消失在世人的眼里,独自一人浪迹天涯,过着半醉半生的日子,直至后来他到了终南山,得遇了鬼谷宫的殷茂林等人,才有了继续活下去的信念。
新皇眼帘低垂,“先帝在世时,曾说过他这一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未能替皇叔公保全子嗣后人。先帝更没想到,靖王妃、梅妃与十位侍妾夫人对皇叔公如此情深,听说你的死讯,她们个个都不愿苟活,皆愿随你殉葬……”
最遗憾的是:宇文谆以前不曾相信宇文诲,没有相信他真的对帝位无兴趣,更无心争逐帝位。
素妍问:“前辈,既然鸣凤郡主活了下来,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公子、郡主活下来?”
附庸山人摇头,“鸣凤活在世上的消息,我亦是十八年前方才知晓。那时,先帝登基,将天下治疗得很好,我突然想下山行走,途经卫州,无意间遇见了冯奶娘,才知道鸣凤尚在人世,只是这孩子……”
他一阵哽咽,这是他与梅妃的骨血,可鸣凤却为此吃尽了苦头,眼泪盈于眶中,这是愧疚,这是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