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启闻来了,带着一堆工作。
他来的时候风风火火,抱着厚厚的、几乎要撑爆牛皮纸袋的文件。到梧惠旁边,他将这叠东西和自己前胸拉开距离,一块包裹严实的烧饼就掉到病床上。她伸手拿起来的时候还热乎着。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也真难为她这位搭子了。
启闻把袋子放到床头柜上,发出“咚”的一声。他拍拍灰,抖抖脑袋,有些自来卷的头发蓬蓬地晃了一下。梧惠总觉得他像条长毛犬,或者小绵羊。
“你这来得早啊?”梧惠慢慢撕开烧饼的袋子说,“还没到下班的时候吧。是急着拿钥匙?就放在床头柜,你看一下。”
“这倒是不急,有备用钥匙。资料室一天不开门报社就转不了。你放心吧,东西我替你还回去了。他们特别批假让我提前来看你。伤筋动骨一百天,短你一个工作可不能落下。”
“既然都下班了,你就别惦记工作了。”
梧惠一面说着,一面捏住翘起的饼纸。谷物和芝麻的香气钻进鼻腔,原本一直消沉的胃口竟被平平无奇的烧饼勾起来了。她要很小心才不让食物碎屑掉到床上。但不等饼子被送到嘴里,启闻就认真地看着她说:
“这是你的工作。”
“这是我的工作。”
她重复了一遍,饼悬停在嘴边。
“总编让我问清楚,你没出大事情我们就放心了。你不知道,我听说你腿断了的时候有多高兴……”
“什么。”
“不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只是断了腿,人没什么问题、手没什么问题,眼睛还有一个没事,真是太好了。那就还能写字,还能办公,对不对?你真救我一命,我可不喜欢写东西了。你先看下,这是那个连载的作者昨天寄来的稿子,你好好做个分割和校对。还有这些,香膏、胭脂和酒的广告文案,这是他们的需求,你慢慢想,这个不急。时效性的工作你干不了,这些还是能做的。你放心,我隔两天就来看你,要带什么尽管提。”
这饭眨眼间就不香了。太阳穴刺痛的同时,梧惠竟然微微松了口气。
“所以薪水还是……”
“你情况特殊,只要这些能按时完成,总编说照发不误。就知道你要操心这个,我可太了解你了。你也是知道我的,我以为那些任务都要落我头上了……”
梧惠无奈地把饼往嘴里怼,再懒得接话。确实,凭他这个嘴,想点不得罪人的文案委实麻烦他了。他也不是国文不好——不然也考不上大学,只是不喜欢。过去书读多了,压抑太久,现在见着密密麻麻的字儿就能吐出来。
今天的启闻和以前的每天都一样。他总喜欢穿耐脏的棕黄色衣服,这件大衣也不例外。他的衣服总是有许多口袋与扣带,专门用来装记事簿、钢笔、胶卷、镜头,甚至螺丝刀之类的杂物。他总能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意想不到的零件,以应对种种意外。但衣服的样式还是讲究的,他尤注意形象,因为记者总要接触许许多多的人。他永远将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即便相貌平平,也很容易给人留下良好的初印象来。
认识久了,也不难发现这小子鬼精鬼精的。
“所以你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启闻又挠了挠头,“三更半夜,让车撞了?”
于是梧惠将前因后果简单讲了一遍。反正整件事,也没什么能深入展开的部分。坐在隔壁床的启闻却听得面色凝重。梧惠说完以后,他沉默半晌,才接着说:
“这个事情……你不要太乐观的好。”
“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万幸,我现在也不奢求什么了。”
“你能想开是好事。如果是公车私用,让富家公子哥给撞了,倒是能讹不少封口费。但如果是……呃,你知道吧?就是,开得起车的帮会撞了你,也是能让你永远闭嘴的。”
“别吓人了。”梧惠嫌弃地皱起眉,“我当然知道这些。其实,我还有个更不好的猜想。我在看我楼下那个案子,然后就出了这档子事。该不会是有人不想让我查下去,所以才有人故意跟踪我么?这样一来,我出了医院就不见得安全了。”
启闻不觉得她想太多,但还是认为这个程度多少有些夸张。
“到底谁更吓人。要真有人想弄死你,趁你住院也能设法要你的命。不至于……吧?照你这么说,跟踪你的人,与开车撞你的人,八成还是一伙的,目的就是让你少管闲事。但你充其量只是报道这事的编辑。当时是我拍的照,警局的采访也是我做的,按理说轮不到你。”
梧惠一头靠在枕头上,嚷嚷道:“太复杂了。这么早结案,本来就很蹊跷。”
“可不敢乱说哟。羿厅长还是很有手段的,那些帮会比过去要规矩多了。反倒是有传闻说,一些案子查到最后,如果现行法律无可奈何,他们会……贯彻自己的正义。你懂吧?”
“你之前提过。但再怎么说,听上去也太儿戏了。我家那边是小地方,报警都没有用的。别说丢了东西,就算丢了人,也没有办法。”
“别拿曜州比呀。全国第二繁华的大都会,警察不管事,还有哪里的警察管?你想,厅长是军阀的女儿……”虽然没有旁人听,启闻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前厅长被收拾了,新来的自然要想办法让人信服。羿帅要在曜州立威,必然要上手段。飞机坦克开不进来,放几只鸟还是做得到的。掌握一座城的暴力机关,就是掌握了一座城的骨架。生的肉是好是烂,流的血是纯是脏,都要被这幅骨架牵连。”
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担任全国第二繁华的大都会警察厅厅长,没有门路是绝不可能的事。虽然局势已经趋于平稳,但在许多地方,战火仍然一刻也不停歇。旧日的王朝已经覆灭,高高在上的天子统领江山,已经是爷爷奶奶口中“年轻时的故事”。一切仿佛回到诸侯分封的时代,“封地”名义上听从“京城”的指挥,实则军阀割据、各自为营。
说实话,往日的首都是否仍算得上“第一繁华”的名号,还是有待商榷的。只是人们都心照不宣,对此闭口不谈。朝廷丧失管控权后,曜州城早就开放港口,与西洋人做起生意。几十年过来,一切都发展得太快。别说外地人,就连土生土长的曜州人也时而觉得恍惚。
突然响起敲门的声音。
两人同时一激灵。他们先相互对视一眼,低声交流道:医生?不知道啊。正要发问,紧接着传来陌生女人的声音:“不好意思,方便进来么?”
“你是……”
梧惠回想了一下,这不像上午那位护士的声音。那究竟是谁?
那人推开门,不多征求意见就径直走来。她长发披肩,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领口、袖口和衣襟都有标志性的金边。警帽上的金属反射夕阳,光柱短暂闪过梧惠的右眼。她眯起眼,看着这位女警员向她靠近。真不愧是警务人员,到人们下班的时间还这么精神抖擞。
“晗……羿警员您好。”
启闻猛站起来,向对方欠身鞠躬。梧惠不自觉地坐正了一点。
“羿……”
“哦,她是警察厅的联络员。我们采访时认识,你们应该不曾见过。”启闻立刻换了一副精神面貌。按照梧惠的了解,算是进入工作状态。他继续介绍:“羿小姐为人随和,私下我们都直接叫名字的,刚不小心说漏嘴,希望不会冒犯……”
“没事呀。”女警员爽朗地说,“您是梧惠,对么?您也可以像他一样,叫我晗英。我接到医院的电话,来为您做笔录。”
“您好,辛苦了。我以为,是明天呢……”
“老百姓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接到您醒来的通知,我们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当即就安排人手处理。只要我拿着笔录回去,就可以为您立案了。”
“……好的,好的。”梧惠含糊地应着。
进度太快了。要知道,她才刚从昏迷中醒来十个小时——不到半天。医院没有让病人先休养的说法吗?还是怕她又昏过去?虽然也没什么大事。
她很快地整理当前的信息。姓羿?所以是厅长的亲戚?好年轻,和自己差不太多。看上去和欧阳启闻关系不错,他应当是有意透露这个信息的。这就是他在警察厅的“朋友”,或者“朋友之一”?可如果是厅长亲戚,怎么敢把案子透露到这种程度?想不明白。
问什么就如实说,没问到的也不多嘴,这样就好。目前来看,也许她是可以信任的。虽然,自己刚才说了对警察行业不抱期待的话,人家就马不停蹄赶来了。她心头不禁泛起一阵熟悉的心虚。
“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的正事。”启闻挥挥手,后退两步,又转头对梧惠说,“工作,可千万别忘了啊。”
“嗯。欸——嗯?”
就这么走了?启闻一路倒退,不断地朝她挥手,眼睛还不停地瞟向床头柜的牛皮袋。出门去的时候,他差点和什么人撞上,尴尬地道了歉就离开了。定睛一看,那不是莫医生吗?他正手里捧着铝饭盒,一双筷子挑起一截粉丝,就站在门口吸溜,大大方方吃给她看。
她这才想起手上还拿着烧饼,愣是没来得及咬上第二口,已经凉了。她尴尬地将饼子放到牛皮袋上,上半身挺得更直了些。羿晗英倒真是笑得随和,没有什么一般警察那唬得受害者也不敢吱声的压迫感。
但莫惟明就这样杵在门外吃饭,到底算不算妨碍公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