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这里走了很久,那种失真感始终笼罩着梧惠。
太……太超过认知了。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有种新奇又古怪的感觉。天花板没有封,错综复杂的管道裸露在外。风管与水管或许都有,柱体有圆有方。墙壁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有金属的质感,但反光性没那么好。她试着摸上去,温度冰冰凉凉,但不会令人刺痛。手感像赛璐珞,又像陶瓷。
地下室有一套独立的供电系统,这些年来竟然没有遭到破坏。殷社的人说,他们会维护外部的电缆,但内部的线和设备,他们从未动过。视野里,到处都是灰白,整体的配色简单又清冽。
她真的会怀疑,设计与建造这里的工程师,究竟是否属于她认知的这一个世界,还是说,这个时代?她并不是行家,但整体的构建思路与她以为的“地下防御设施”很不一样。
“你是不是在想,这儿和你以为的地下室不一样?”
“没关系,每个第一次来这儿的人都这么觉得。”
那对姐妹又说话了。梧惠呆呆地点了点头。
“感觉很……高级?完全不像是某个地下仓库,反而更像在船上,或者驾驶舱里。我以为和楼上差不多,都是毛坯房呢。”
一个测绘师说:“原本是打算让上层结构更稳健才这么做的。不过,这反而加重了下层的承重负担。”
的确,仔细想想,如果梧惠脚下再往深不知多少米,就是一个大型溶洞……那太可怕了。这些钢铁水泥的重量,一定无法支撑下去。难怪档案楼逐日下沉。
另一个男性说:“本来也不需要严格到这个程度。但在挖掘的过程中,大家发现土壤湿度很大。为了防止纸质的文件发霉腐烂,只好设法隔离水汽。”
“有聊天那工夫谁给哥们儿搭个把手?”
北方大哥正一个人拆卸着一扇锈死的金属门。他们没带电钻这种大型设备,带了也不好接线。何况,他们也不能引起剧烈的震荡。在大哥的不懈努力下,门板已经有一侧脱落。
此时,一阵细微的“嘎吱”声传来。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曲罗生突然上前反手挡住下落的金属门。门砸在他的背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他伸出的双臂将整扇门牢牢托住。几人在门前短暂愣了一秒,队长和大哥立刻上前帮他托住。
三人合力之下,门板终于被慢慢放到一边。梧惠惊魂未定。那一刻太突然,她的本能甚至没来得及让她伸手防御。要说曲罗生的反应还是更快。
身子骨也更结实。
“真是危险。”殷红上前拨弄了一下他缭乱的头发,“需要‘调整’吗?”
“谢谢,暂时还不需要。”
“不要太勉强噢。”
大哥在门里转了一圈,梧惠好奇地跟进去看。他打开灯的时候,琳琅满目的货架映入眼帘。货架有金属,也有木质的,但都没有生锈和发霉的痕迹。看来整个室内结构的防水做得很好。
“好厉害……竟然还有这么多肉罐头。”
“军用标准。”大哥抓起一个罐头看了看,“这罐头好啊。完事儿整点水,烧开了又是一盒肉汤,香迷糊了。”
说罢,他往自己的包里塞了两个,然后让另一个男人记录这处坐标。如设计图的标识一样,这里的确有个物资仓。
“可、可以带走的吗?”梧惠问。
“有备无患嘛!”
既然是当天往返,梧惠合理怀疑对方在找一个私吞物资的理由。但既然队长和九爷都没说什么,应该无伤大雅。
“矿工头盔还是老式的呢。”一个女队友说。
“是之前的施工人员留下的吗?”
此外,也没什么新鲜的东西。他们继续按照原定计划,寻找其他仓库。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所有人都跟着队长,一路上安安静静。梧惠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九爷要跟着这种队伍。他们的任务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一旦习惯了这诡秘的气氛,甚至会让人觉得无聊。
“等一下。”
队长拿出一个工具,在地面上比画着。然后他站起身,拿着地图,朝着前方的走廊反复比对。
“咋了?”大哥问。
“参数有变化。以前这里不应该是斜坡,我用水平仪测量了。”
是斜坡吗?梧惠并没有感觉出来。
“倾斜加剧了?”男队员问,“如果那端的沉降速度更快,会变成这样。”
“虽然正常,但我还是觉得奇怪。”队长说,“我上一次来到这处,是能听到水声的,现在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我没听到。”
“我也没有。”
他们纷纷摇头。队长无奈地看向曲罗生,得到的却是相同的回答。他有些失望,站在原地皱眉,似乎在迟疑该不该前进。
“水声,代表什么?有水管泄漏,或者暗河吗?”
“嗯。因为不远处就有地面破损。那是之前施工时突然出现的坑洞,加固工作到那里就停止了,所以附近也没有金属隔层。前面的坡度我们很难掌握,如果滑下去可就不好上来了。我们要做好万全准备。九爷的意见如何?”
“你是队长,当然听你的。”
九爷语气轻快,判断不出态度来。看得出,队长有些为难。
“我会建议我们继续沿着这个方向探索。因为其他路径上,标注的仓库数量较少,但分布零散。这不利于之后回收工作的展开。沿着这一条走廊探索,效率是最高的。而且我们可以及时反馈最新的数据情况,有利于后续分析。”
“相信你的判断。”
九爷话音刚落,梧惠就忍不住问:
“那个塌陷是怎样的?是地板上突然有一个大洞,还是开洞的墙壁外有一道暗河?真难想象。”
“去看了就知道了。但是,准备系好绳索,找到安全的固定点。”
梧惠又跟着走了下去。一路上,她紧张兮兮的。因为她也明显地感觉到,前方的路越来越陡了。果真有向下的斜坡。从某一处开始,照明完全损坏了。可能是倾斜的楼梯扯断了原本的电线,这让他们的探索更加困难。
走了一段路后,他们又标记了几处储藏货物的地点。大家详细记录了每一处房价的储备数据。甚至,在这里面还有军火存在。
“为什么有这种东西?在……档案楼里?”
“雷管能用来炸石头。”测绘师说,“虽然最好不要这么做。但是这里的地形太复杂了,下面也有很多坚硬的岩石。”
“那这些子弹又是怎么回事?”
又没人回话了。梧惠有时很讨厌这种讳莫如深。
出门的时候,队长拦住几人。
“好了,就把绳索拴在这个房间的货架上吧。一段段探索,确认安全距离内依然存在可以固定的地点,再往前走。”
按照队长的要求,一位男队员、女队员,还有北方大哥组成探险组,腰间拴着绳子,向前探索。这是轻便而纤细的绳索,很长。三人拿着一个对讲机,确定前方几十米安全,并且能找到合适的“锚点”后,就呼叫几人。
还算顺利。他们来到了洞窟边缘一段距离。在没看到它的时候,梧惠就已经知晓了它的存在——太冷了。这与那种没有太阳的隐蔽相比,更加刺骨,更加瘆人,像有一团活着的严冬驻扎此处。穿堂风像带刺的梳,刮过她的皮肤。空气里疑似矿物的潮湿的气息愈发浓厚。
梧惠的腰上也拴着那根绳。因为大哥说,他们已经到达边缘了,之后的每个人都不能掉以轻心。斜坡很大,躺在地上,会不由自主地下滑。但梧惠始终看不到他们口中的洞窟。因为,眼前实在太黑了。黑暗将手电微弱的光完全吞食。
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洞前时,她这才回过神来,一股错愕从心里苏醒。
梧惠大概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整个建筑物向南倾斜,南端的一小部分已经没入了地下溶洞。溶洞是什么构造,面积有多大,梧惠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正在一处人为开凿的墙洞前,下方三四米的高度就是溶洞的地面。
说是人为开凿,是因为墙的边缘封着保护层,切割也十分整齐,并不像是因不可抗力被破坏的。可能是沉降发生后,经过勘探与测量,殷社有意在此处开拓了一处“门”。
曲罗生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但他直跳了下去。下方的三人用手电帮他们打着光。姐妹中的另外一人毫不犹豫地抱着绳索,滑了下去。另一位男队员面无表情地对梧惠做了一个请字。
“女士优先。”
你怎么不优先九爷?她懒得计较,转过头继续望着那冒着冷气的洞。
“我们为什么要勘测洞穴的数据?不是说,只需要记录仓库的物资储备情况就好了吗?”
“并不会久留,只是稍微看看罢了。这是为了收集数据,对比之前溶洞入口的探察情况,以便其他队伍做好准备。”队长在下方说话,甚至能传来回音。他又接着问:“你到底下不下来?”
“我会接着您的。”曲罗生说。
“不用了……”
梧惠一咬牙一狠心,用戴好手套的手抓住绳索,按照他们的指挥缓缓松开。刚刚那个女队员下去的时候,甚至不需要手套。她纯粹依靠双,一点点攀爬着下落,速度却极快。梧惠没有自己能抓紧的自信,只能相信手套的摩擦力。
还有绳索的结实程度。
绳子的确比她想得好使。虽然很细,强度却很大。她滑下来时,因地面比建筑内部更加柔软,甚至没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地了。更冷了。她将羊绒大衣裹得更紧,给后面的人让开了路。
一张巨大的布被丢了下来,曲罗生稳稳地接住。梧惠刚反应过来,这不是九爷披着的羊绒大衣吗?她便很快看到,一个敏捷的身影从上方滑落,动作连贯不拖泥带水。哪儿像她刚才,因为紧张腿脚把绳子攥太紧,下来的节奏磕磕绊绊。
没想到九爷的身手如此敏捷。曲罗生刚把她的大衣重新披上,最后一名队友也落地了。队长要求大家在自己绳索的长度范围内活动。那么,其实可供活动的距离也并没有多远。
“我以为,地下是个很大的洞呢。”梧惠说。
“别小看这个地方。”男队员说,“之前建筑的高度会更高些。而且,你也别搞出太大动静。说不定你的脚下,又是一层空洞。这儿的结构是一层层的,你明白吧?因为每层石头的材质不同,水流造成的影响也不同。”
“暗河将它们一层层掏空了?”梧惠问。
“可以这么理解,但……”
“但?”
“很奇怪,已经没有水了。”
“欸?”
其他队友陆续点头。梧惠侧耳聆听,也没有听到任何水的声音。虽然这里有很多石钟乳、石笋,它们的末梢却十分干燥。看得出,已经不再有水在此汇聚。大哥走到一处长长的凹槽前,拿手电横着打了过去,而后微微摇头。
“一点儿水都没,真奇怪。”大哥抠了抠头,“以前明明有条很宽的河。”
“不太可能是蒸发。可能地质结构发生了什么变化,让它们流到更深层。”
“原来这个池子这么浅……光线差,我一直以为很深。”
“是啊。一般来说溶洞的水都很清澈,灯打过去就能看到底。但根据记录,水是深色,才判断它不会太浅。结果——好像也不过腰嘛。”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九爷只在旁边静静地看。队长丢了一块石头下去,曾经的河床发出清脆的响。看来干了好一阵子。
“异常现象可能预示着灾难的发生。”队长说,“我们不要久留。”
“已经干了这么久,不好说。说不定,灾难已经结束了。”曲罗生倒是平静,“不过这的确在我们此行的任务之外。还是快回去吧。”
于是进行了简单的记录后,几人打算按原路返回。九爷注意到,梧惠一直站在曾经的河床边,呆呆地望着过去水流尽头的方向。那边是一片漆黑。
“怎么呢?你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啊……不,没有。”梧惠指向那边,“只是好奇曾经的水会到哪儿去。”
“嗯,很难说呢。往南是山的方向,按理来说,水是从那边流下来的才对。但这边的水是相反的,可能只是阶段性的异常地形导致。”
“这样吗……”
梧惠的运动神经实在不敢恭维,指望她自己爬回去实在为难。对这些经验丰富的探险家而言,拉一位像她这样的人不是难事,毕竟也有技术人员曾随他们出入险峻的地形。
返程的路上,梧惠在心中独自思索着。
这些人,果然看不到那些异常的光景吗。
就连九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