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矗立在江边的山峰。
山峰并不算高,但是极为陡峭,崖壁之上长满了茂密的树木和藤蔓。
时值深夜,一轮明月高悬山峰之顶,山峰之下则是滚滚东流的大江,这一段大江中礁石极多,江水也极为急湍,甚至可以说是凶狠,不停拍打在江中一块块耸立的礁石上,激荡起一层一层的白沫,犹如一个硕大无朋的怪物,要把它能吞噬范围之内的一切都卷吞下去。
束观盘膝坐在山峰之顶的一棵古榕树粗壮的树枝之上,四周的山林间,不时响起猿猴的夜啸之声,又或者是夜间捕猎的猫头鹰,在山林中飞掠的声音。
但这些很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声音,并没有影响到束观,他紧闭双目,凝神调息,身躯一动不动,仿佛和身下的古榕树融为了一体。
只是在他的体内,灵力运转却如山下的大江般奔涌翻腾。
束观以九转纯阳功第二转的运气法门,引动着体内的灵力,不断冲击着右手拇指内侧的少商穴。
少商穴,属体内十二正经中的手太阴肺经,乃是手太阴肺经的起始第一穴。
而束观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就是淬炼这个少商穴。
在进阶初识境之后,修行的重点就变成了淬炼全身经脉中的各处窍穴,将这些淬炼成和丹田一样能够容纳存储灵力的所在。
而每淬炼完一处窍穴,体内能够存储的灵力自然就更浓郁一些,施展道术的时间也会越久,威力越强,而且气发多处,施术时的变化妙用也就越多。
束观周天功圆满,已经快要一个月了,只是在他周天功圆满之后,事情就是一件接着一件,他竟是再没有时间好好修炼过了。
直到如今离开了荆城,束观才终于有机会开始淬炼自身的窍穴。
所以这一次陪着四脚蛇走江,即是帮四脚蛇护法,同样也是他自己的一次修行之旅。
而束观选择淬炼的第一条经脉窍穴,就是手太阴肺经。
至于原因,束观发现自己如今的大部分实力,都在一双手掌之上,不管是用牛角巨弓还是牛耳尖刀,靠的都是一双手,要施展御剑之术,同样要靠双手。
所以束观选择先淬炼手太阴肺经上的各处窍穴。
一旦淬炼完成,先不说道行修为的提升,自己的攻击力肯定是会暴涨一大截了吧。
灵力一次次地冲击着少商穴,在内视的情况之下,可以看见体内那变异过的白色灵力,正如山峰下的大江不断拍打礁石的江水,一浪接着一浪,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只不过,江中的礁石面对江水的拍打,始终屹立不倒,但是体内的窍穴,在神识的注视之下,却清晰可见每经过一次灵力的冲击,都隐隐扩大了一丝。
如果把窍穴比喻成一个真正的洞穴,此时这个洞穴就正在灵力冲击下变得越来越大,也变得越来越坚韧。
某一刻,束观停下了灵力运转。
只是和以往灵力经过窍穴之后,会顺着经脉返回丹田不同,这一次,有一部分的灵力,却在变大了几乎十倍的少商穴中停留了下来。
虽然没有将这个窍穴填充满,但灵气可以停留存储,说明这个窍穴已经淬炼完成了。
束观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中有亮若星辰般的光芒一闪而逝,接着复归正常。
离开荆城已经第五天了,终于完成了第一个窍穴的淬炼。
手太阴肺经上一共有二十二个需要淬炼的窍穴,这么算起来的话,要要完成整条手太阴肺经的淬炼,大概需要四个月的时间,而那时候束观将成为初识境二重楼的修行者。
束观从粗壮的树枝上站了起来,抬起了右臂,感受着右臂间流淌的比原先要滂湃不少的灵力,灵力每在手太阴肺经中循环一周,都会有一部分在少商穴中停留下来,直到将将整个少商穴填满,届时一旦施展道术,丹田和少商穴可以同时输出灵力,威力自然要比原先强大不少。
桃木剑悄无声息地自袖间滑出,来到了束观的右掌间。
束观握着桃木剑,深深吸了一口气,体内灵力迅速循着一条古怪的线路在体内运行了一周,勾勒出一个像是一头展翅昂头朝天的大鹅图形。
束观举起了桃木剑,对准了山峰下的大江,就像几天之前他在蛇山脚下做的那样。
只是最终,束观并没有噼出此刻的这一剑。
他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手臂。
还是不行。
他很清楚能感觉到,自己就算噼出了这一剑,也再也无法达到那一天那一剑的威力。
这似乎是跟当日的情绪和心境有关,这几天束观已经尝试过好几次了,都再也无法重现当日那一剑的威力。
束观有种感觉,老瘸子教自己的那几式剑招,应该是要靠施展时的情绪推动的,情绪越强烈,那些剑招发挥得威力才会越强大。
而当日中因师傅之死而产生的那种愤怒,以及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失望,那时候是那般的强烈,只是后来却再难以产生那样的情绪了,所以他也再噼不出当日那样强大的一剑。
将桃木剑收回袖中,束观往前迈出一步,直直朝山峰之下跳去,然后如流星般坠落在江边沙滩的岩石上,微微一曲膝,随即就站稳了身形。
韩彪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自顾练拳。
韩彪是在江水中练拳。
湍急的江水,漫到他的腰际之间,韩彪就这么朝着上游的方向,迎着汹涌而来的大江之水,一步步朝前方走着,每走一步,
韩彪就会挥出一拳,同时口中发出一声宛如沉雷一般的大喝。
这样湍急的江水中,别说是普通人能不能站稳,就算是小舟如果没有经验丰富的船夫掌舵,一个不小心都会直接被江水冲走甚至是翻船。
但是韩彪在江水中走得却非常稳,甚至在他发力挥拳的那一瞬间,身周三米范围i内的江水,会齐齐倒流,然后和上游奔腾而下的江水相撞,激起一团大浪。
束观用一种欣赏的目光,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只觉韩大叔的每一步每一拳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和艺术的美感。
韩彪现在的实力,大致相当于是引气期巅峰,也就是周天功圆满的修行者。
但是和普通的修行者不同,作为一个尸傀,几乎大部分的道术,韩彪都是无法修炼的。
因为他的身躯,其实早已经“死了”,体内的经脉窍穴,无法像正常修行者那样容纳运行灵力。
但是尸傀的身躯却拥有着远超普通人的力量,速度和敏捷,而且这些力量,速度和敏捷,还是可以不断增长的。
尸傀,虽然行走于阴阳之间,但绝不是那种被人操控的僵尸,而是一种迥异于正常人类的生灵,一种拥有着强大肉身力量的生灵。
就像当初姹女门的尸傀一样,肉身强韧到足可抵挡道术的攻击,而一拳一脚之间,又能给修行者带来致命的威胁。
所以最合适韩彪的修行之法,却是他以前的武技。
就像此时韩彪正在练的形意拳中的崩拳,据说在拳经上将这种拳法形容为势若奔雷,开山裂石,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当然只是一种形容,但放在此时韩彪的身上,却是一种恰如其分的描述。
至少江中的那些礁石,如今的韩彪一拳一座打碎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在奔腾的江水中练拳的韩彪,仿佛永远不会疲倦,一步接着一步,一拳接着一拳。
束观并没有看太久,然后就在江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开始自己的另一场修行。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本羊皮卷册,羊皮卷册上写着“青囊经”三个大字。
这是走马门那六册传承秘册中的其中一册。
现在的束观,虽然已经自己脱离了七仙盟,但是他其实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走马门的第五十七代门主。
明谨安临死之前,拜托束观,希望束观能帮他把走马门的传承延续下去,束观也答应了那位对自己有大恩的老人。
既然作为走马门的门主,虽然此时所谓的走马门其实只有他这个门主一人,但这些道术秘册还是要修炼一下的。
而且对于风水堪舆之术,束观自己也是很有兴趣修习。
而现在他拿出来的这册青囊经,是那六册风水秘术种最基础的一册,也是风水道途上最基础的修行之法。
束观打开了青囊经的第一张羊皮页,只见羊皮卷的上首赫然是“望气篇”几个大字。
“风水之术,由望气始……”
束观开始认真地研读了起来。
……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大江江面上的时候,在江水中苦练了一夜的韩彪,终于停下了脚步,从江水中走了上来,走到了束观的身边坐下,将衣服后的罩帽带了起来。
当韩彪不练拳的时候,行走之间的动作看去依然有些僵硬,这种僵硬是因为他的身躯所有的肌肉筋络都是“死”的,但是这种僵硬却也并不会影响他的敏捷性。
他脸上的肌肤,泛着一种青黑色的金属般的色泽,脸容看去比生前更瘦削了一些,线条宛如刀刻斧斫般凌厉,而一双眼眶中,原先眼童所在之处,已经被两团绿色的幽火所取代。
他得这幅容貌,如果出现在普通人的世界中,绝对会引起普通人的恐慌和骚乱。
韩彪走过来的时候,束观也合上了手中的羊皮卷,他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在睁开眼睛,他的眼眶中似乎多了一些白蒙蒙的东西。
然后束观望向了江面上那缕初升的阳光。
初升的阳光是嫣红色的,绚烂而不刺眼,洒落在大江之上,这是一幕极美的风景。
但是在束观此时的眼中,那缕嫣红的阳光,红得越发热烈一些,就像有一团燃烧的烈焰,笼罩在江面之上。
“初升朝阳之气,其色为赤。”
而在宛若烈火的红气之下,又有一种澹蓝色的“气”在不断升腾。
这是这条大江的水之“气”。
束观的目光转往了身后,身后的山峰之上,有黄绿两色的“气”交缠相绕而起。
那是草木之“气”和山的“气”。
然后束观又转眼望向了身边的韩彪。
韩彪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澹澹的灰“气”,他是非生非死的生灵,是行走于阴阳之间的异物,所以身上的“气”呈现的是一种混沌般的灰色。
然后束观再次眨了眨眼,他眼中那种白蒙蒙的东西消失了,恢复了正常。
于是周围的世界在他眼中也恢复了正常。
“束兄弟,你刚才在看什么?”
韩彪察觉到了异样,特别是束观最后看他的那一眼,让他有一种自己全身都被看透的异样感觉,所以此时如此问了一句。
“韩叔,刚才我是在望气。”
束观微微一笑道。
是的,看了一夜的青囊经“望气篇”之后,束观依然能够望气!
和他以前修行任何道术一样,无需像其他正常修行者那样,需要反复揣摩,一次次地尝试,才能慢慢掌握这门道术。
对于束观来说,只要有修炼之法,他当即就能学成这门道术。
这已经不能用所谓的天才来形容了,在天才得修行者,就算是七仙盟被选中的那些“仙种”,修习道术再如何迅速,至少也要有一个感悟一门道术所需道意的过程。
而束观却是直接跳过了这个过程。
他的修习道术,更像是一种只要你想会,你就可以会地蛮不讲理。
韩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已经是一个超凡生灵,但依然还是不懂修行。
“韩叔,你现在是一个尸傀了,感觉和原来比起来怎么样?”
束观不免好奇地问了一句。
从一个人变成一个尸傀,这其中的感觉是他无法知道的,自然会有些好奇。
而且自从韩彪苏醒之后,他也一直还没机会跟韩彪好好聊过天。
韩彪闻言,沉默了一下,眼中的两团绿色幽火一阵跳跃,接着他拿起地上一块坚硬的鹅卵石,砸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鹅卵石碎成了一团石屑。
韩彪抖了抖手腕,抖落了手腕上的石粉。
“没有感觉。”
他如此苦笑着对束观说了一句。
“没有痛,甚至连被蚊虫叮咬的细微感觉都没有。”
“所以如果可以选择,老韩我还是想当一个人。”
“当然,束兄弟,还有李道长,木道长你们让老韩我活了过来,老韩不胜感激。”
于是束观也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韩彪以后将永远这么“活”下去,尸傀“生命”的长度,会比普通的修行者更加悠长,只是这样没有感觉地活着,确实会少了很多滋味。
“束兄弟,这几天如果经过城镇,我想进城找铁匠铺打造些东西。”
然后韩彪说了这么一句。
“打造什么?”
“飞刀,老韩我还是喜欢用飞刀。”
“行。”
束观点了点头。
接着他站起身,朝大江的上游方向望了一眼,再抬手看了看腕表,笑了笑道:
“如果十分钟之后,那家伙还没有到的话,那它今天就是偷懒了。”
话声刚落,就算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一道白线,白线缓缓朝他们靠近着,到了江岸之边,四脚蛇从江水中爬了出来。
身长已经将近六米的庞大身躯,有些艰难地爬上了江滩,然后四脚蛇立即仰天躺了下来,四肢软软地摊开,长长的嘴巴中吐出一句人言。
“板马日的,累死老子了!”
它现在说人话倒是越来越熘了,只不过口音中带着一股浓浓的荆城方言味。
此时四脚蛇有气无力地抱怨了一句之后,最中就开始不停吐出白沫。
说实话,它的真的累惨了。
因为和束观,韩彪轻轻松松从江岸边跑过来不同,四脚蛇是一直用大师兄教给它的那种特殊的潜游之法,从荆城一路游过来的。
那真是是一种极度压榨身体潜力的运动。
第一天,四脚蛇游了八十公里,就差点淹死在大江中了。
第二天,它游了九十公里,最后累得虚脱,全靠束观从江底把它拖上岸来。
第三天,四脚蛇游了一百公里。
第四天,是一百一十公里。
束观规定让它每天多游十公里。
如果不能完成,是绝对不能休息的。
此时看着四脚蛇挣扎着爬上了岸,束观再次抬手看了下手表。
不错,比昨天多了十公里,但是时间却少了九分四十秒。
其实对于四脚蛇的痛苦,他是深有体会的,毕竟他也经历过大师兄的魔鬼特训的。
不过束观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同情之色,走过去拍了拍四脚蛇的脑袋,澹澹地问道:
“没有被人看见你吧!”
蛟蛇走江入海,最忌被人看见,泄露了天机。
“没有。”
四脚蛇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那行,休息一个小时,然后继续上路,今天的目标是一百三十公里。”
束观继续说了一句。
四脚蛇发出了一声哀嚎,庞大的身躯在地上滚了几下,叫嚷着道:
“再这样下去要出蛇命了,不行,今天必须要休息一天,我真的没力气游了。”
“那行,要不你自己在这里休息一天,然后你自己回善已观,在那个小湖中躺平一辈子吧。”
束观无所谓地说道:
“要么一小时后继续游,一路向东,游到大江的尽头,入海为龙。”
“是成蛇还是成龙,你自己选吧!”
说完之后,束观自顾开始闭目养神,说实话,修炼了一夜,他也有些疲倦了。
“我要躺平,我不要成龙。”
“我要回观里,那小湖也蛮好的。”
四脚蛇则是继续躺在岸滩上不停哼哼唧唧着。
只是一个小时之后,还没等束观催促,四脚蛇已经自己翻过身,龇牙咧嘴地爬进了江水中,继续朝东方游去。
束观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
只是看着消失在江水之下的四脚蛇,束观笑容渐敛,因为按照大师兄的交待,四脚蛇的第一道考验关卡,就快要到了。
过的去,那么离成龙就更近了一步。
过不去,那么除非即刻回头,否则只能死在江中。
要想走江入海化龙,哪是光靠辛苦一些就能成的?
若是这么容易,又哪需他一路为其护法!
束观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对韩彪说道:
“那么我们也走吧!”
于是,韩彪去旁边提起了那两个巨大的拉杆皮箱,跟在束观身后朝远方走去。
朝阳之下,一个人,一个尸傀,一条四脚蛇,跋山涉水,一路向东。
大华东边的尽头,是大海。
大江的尽头,是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