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的静止,只是那么一瞬的时间。
束观双臂抬起,大江停止了奔流。
接着束观双掌一合,江水恢复了流动。
只不过,是倒流的。
两岸边那涌出河道,眼看就要淹没田地的洪水,随着束观双掌合拢,像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牵引一般,即刻倒卷而回,落回了河道之内。
而束观身前的江水,则是继续往前奔流而去,但是那些巨浪却都消失了,水流也不在狂暴,而是和往日一样,以一种浩荡却不失平缓的流速,往远方流去。
峡谷口外,四脚蛇依然在江水中兴奋地扭动着身躯。
所以从峡谷中奔涌出的江水依然狂暴而肆意,但是所有的江水一旦从束观身边流过之后,就立马变得柔顺起来,也没有任何一个波浪冲出河道。
一滴都没有!
因为束观依然高举着双臂,他头顶的那个金色“湓”字,也依然在散发金辉。
只是束观体内的灵力,却是一种极为夸张的速度飞快消逝着,如果不是他的经脉宽阔程度远超正常的修行者,如果不是他明明只是初识一重楼的境界,体内却存储着堪比胎动境强者的浑厚灵力,如果不是这段时间又淬炼了好几个窍穴,束观恐怕早就坚持不住了。
就算有湓术这样神妙的道术,要控制一条大江的水流,也绝不是轻松的事情。
……这家伙,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啊……
……这么有精力,明天开始路程给它加倍好了……
束观无奈地看着峡谷口外依然继续闹腾的四脚蛇,恶狠狠地腹诽了几句。
不过束观也没有出声催促四脚蛇。
既然要让它玩,那就要让它玩尽兴,否则前面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这就是束观想出来的,帮四脚蛇过斩龙桥这一关的办法。
既不能让四脚蛇委屈地从斩龙桥下乖乖游过,那样会压抑破坏它的道心。
当然也不能让四脚蛇兴水冲毁峡谷外的农田和村庄,那样四脚蛇必然会被斩龙剑斩杀,而且束观自己也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
这本来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但因为束观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湓术,却是多了一个选择。
束观的选择就是,让四脚蛇尽情地玩,至于他则负责擦屁股。
也就是让四脚蛇兴水过桥,而他则用湓术控制住水势,不让洪水泛滥出河道。
这一路上,束观已经多次尝试过用湓术控制江水了,对于自己能够控制住四脚蛇引发的洪水,他还是比较自信的。
唯一让束观有些疑虑的,就是不知道这种办法,能不能让斩龙桥下的那把剑“接受”。
此时束观的双眼,就紧紧盯着斩龙桥下的那块奇形长石。
在四脚蛇冲过斩龙桥之后,峡谷内的水位已经下降了一些,斩龙桥的桥身重新露出了水面,所以束观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块奇形长石的情况。
奇形长石现在的情况很古怪。
它不时会剧烈地震颤一下,都落许多灰尘和石屑,但是很快就停止下来,只是不久之后又开始震颤。
如果把它比喻成一个人的话,那么这柄剑此时就像是正陷入一种逻辑错乱的情境中。
因为当初那位剑仙立下的规矩,是若有走蛟敢肆意引发洪水,那必斩无疑,如果乖乖收束水势过来桥,那么可以留其一命。
但现在的问题是,这条走蛟明明是兴风做浪从它桥身上冲过去的,却又没有引发洪水。
一时间,这柄剑也不知道自己当斩不当斩了。
当然,如果这柄剑有自己的智识,或许就可以轻松做出判断了。
可惜它没有。
关于这一点,束观早就已经问过小艺了。
日间他登上斩龙桥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小艺跟那柄剑沟通一下,看能不能让斩龙剑高抬贵手,放四脚蛇过去。
这此时束观真正第一个想到的办法。
如果事情能这么简单解决,束观自然不想把自己折腾地太累。
不过小艺却告诉他,这柄剑中并没有真正有智识的器灵,只有一道简单的意念。
用她们人工智能的术语说,就是:
在设立了一定的前置条件之后,这柄剑的选择余地只有0和1,也就是斩于不斩。
而束观现在的行为,等于是钻了那个前置条件的漏洞,所以这柄剑就陷入了逻辑混乱之中。
……那就让它慢慢混乱吧……
束观如此笑了一下。
只是他体内的灵力此时已经快要枯竭见底了,而头顶上那个“湓”字也渐渐金光暗澹。
幸好这个时候,四脚蛇看去终于已经玩过瘾了,尾巴一甩,朝他这边游了过来。
而这么短短的几分钟的时间,四脚蛇的模样已然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它的身躯变得更长了一些,足足有二十来米长,硕大的头颅变的更方正了,看去像是骆驼的脑袋。
“驼头”,龙的九形在四脚蛇的身上又出现了一种。
而且颈部开始长出一根根长须,同时头顶的那根独角已经长到了二尺来长。
腹下四爪也变得更加粗壮。
这家伙,越来越像一条真的龙了。
或许如今再叫它四脚蛇已经不合适了,是不是该给它取个别的什么名字呢?
束观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斩龙桥上,韩彪对着身边那个依然仿佛被石化般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接着纵身从斩龙桥上一跃而下。
下方的四脚蛇突然高高跃起,将韩彪接到了自己的背上。
此时四脚蛇走江之途已然过了大半,已经离真正的龙无限接近。
而龙的背,是绝不会轻易让人站或者骑上去的,除非它愿意表示对你臣服,愿意当你的座骑。
当然,此刻四脚蛇接住韩彪,绝不是因为臣服,而是因为一种感谢。
感谢韩彪刚才挡住了那个年轻人,让自己兴水冲桥的过程没有被打扰。
接着韩彪之后,四脚蛇长躯一摆,瞬息间就来到了束观的身前。
然后它对着束观扭了一下头,示意束观也到它的背上来。
它看着束观的眼神,却不在仅是感谢,而是感激和感恩,多了许多更多的情绪。
此时大江中的水浪,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斩龙桥下的那块奇形长石,也不再震颤,看来在0和1之间,这柄剑也终于做出了选择。
束观微微一笑,接着一步迈出,踏到了四脚蛇的背上。
四脚蛇高高昂起了头,口中发出了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龙吟声是那般的欢畅惬意。
然后四脚蛇龙尾一甩,朝着远方游去。
“你……是什么人?”
身后传来一声茫然而疑惑的问语。
束观回头看去,只见那个青年男子此时也从斩龙桥上跳下,来到了另一个少女的身边,神情犹豫而又略带紧张地望着自己,如此扬声问了一句。
书院弟子啊……
看着他们,束观就仿佛看见了自己在荆城的那些师兄弟还有伙伴们。
虽然样貌完全不同,但是气质却如出一辙。
那是七仙盟弟子独有的气质。
自己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惜已经回不去了。
束观此时没有后悔之意,但却有些澹澹的遗憾。
束观没有回答那个书院弟子的问题,只是笑着朝那对年轻男女挥了挥手,转头乘龙而去。
一龙二人,飘然顺江而去。
江水涛涛东流,很快就再也看不见一龙二人的身影了。
许旌笙和夏筱红两人,却依然怔怔地站在江岸边。
这一次的经历,他们应该终生难忘。
良久之后,夏筱红低声问了一句。
“师兄,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那个人……那个人……好奇怪……”
“怎么奇怪?”
“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有些熟悉,但我从来没见过他……”
许旌笙喃喃而语,眼神中有无尽疑惑。
夏筱红扑闪着一双明亮而圆的杏眼看着他,只觉三师兄发呆的时候也是这么可爱。
……嗯,和那个人比起来,还是自己三师兄好看一些……
夏筱红如此想着,接着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师兄,那个人是不是比师傅还厉害?”
她成为修行者的时间并不久,只觉得师傅很厉害,那个年轻人也很厉害,但是到底谁更厉害一些,却是分辨不出。
许旌笙沉默了一下,接着轻声说道:
“他比师傅更厉害,要厉害很多很多……”
至少师傅是绝对做不到,抬手间让一条大江静止,然后倒流的。
许旌笙如此想着。
……
豫章城。
一条幽暗僻静的小巷中,穿着一身土布大卦,肩上搭着褡裢,打扮地如同一个刚从乡下进城的老农般的白纸翁,在污水横流,臭气熏鼻的巷道上慢慢地走着。
巷子深处,有几名衣裳不整,歪头斜眼的地痞,懒洋洋地靠在墙边,一边抽着廉价的香烟,一边大声谈笑。
当白纸翁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几名地痞打量了一下白纸翁目光都变得有些古怪,似乎在判断着这乡下老头的身上,能不能让他们榨出些油水。
然后他们注意到了白纸翁肩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褡裢,顿时眼睛亮了起来。
几名地痞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其中一名看去是为首者的地痞,扔掉了烟头,嘿嘿怪笑一声,大步朝白纸翁追来。
只是他没走几步,口中却突然发出一声惨叫,然后抱着腿就倒了下去,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翻滚。
其他几名地痞连忙围了上来,却间他们的老大,一只脚的脚掌赫然已经自脚踝处断了下来,鲜血狂喷,切口处异常平整,像是被什么利刃切开的。
但问题是地上又哪来的利刃,而且刚才老大走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断脚了呢?
一时间,这几名地痞惊骇莫名,慌张而恐惧地左右张望着。
昏暗的巷道中,在他们视线难及之处,有一个染血的小纸人,悄然躲进了某个角落中。
而白纸翁没有回头,依然慢慢地走着,仿佛根本听不见身后那刺耳的惨叫惊呼声。
这里是豫章城的隐沦之地,偶尔出手教训下几个不长眼的凡人,七仙盟基本不会知道。
白纸翁走到了这条巷子的最深处。
巷子的最深处,是一栋装着厚厚铁门的房屋。
白纸翁走到铁门前,抓起铁板上的圆把手,敲击了几下。
大概等了十几秒左右,铁门上的一个小窗户被打开了,铁窗内现出了一张独目大汉的脸。
那容貌凶恶而丑陋的独目大汉,上下打量了一下白纸翁,冷冷问道:
“什么事?”
“我找老刀把子。”
白纸翁这么说了一句。
于是那个独目大汉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变得异常地客气和恭敬。
铁门很快就被打开了,那个独目大汉恭敬地把白纸翁迎了进去。
铁门之后是一条长长的通道。
“您跟我来。”
然后那独目大汉领着白纸翁朝里面走去。
走过通道,是一个大厅,大厅的陈设极为简陋,里面放了十几张赌桌,此时每张赌桌边围满了人,大都是穿着寒酸破旧的衣物,一个个瞪着血红的双眼在那吆五喝六赌钱。
大厅之内一片乌烟瘴气,噪杂异常。
独目大汉没有停留,领着白纸翁继续往里面走,穿过大厅,来到了另外一条通道中。
这条通道比刚才的通道要宽上一些,两边是一个个垂着厚帘布的房间,有些房间帘布掀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有人躺在床上抽着大烟,整条通道都弥漫着鸦片烟那奇特的味道。
独目大汉当先走到了通道的尽头,通道的尽头是一扇木门,独目大汉敲了敲门,木门很快就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极为娇媚的年轻女子,不说那曼妙至极的身材,光是一个眼神就能让男人想到床的女子。
“这位爷,请进。”
独目大汉躬身示意。
白纸翁却没有直接进去,而眯着三角眼,视线在这女子曼妙的娇躯上游走了一番。
不过他并没有联想到床,目光无比冷漠。
白纸翁对女人没有兴趣,他只喜欢钱,以及能让他实力变得更强,赚更多钱的东西,比如说那条蛟龙。
……刚刚那引气成功,应该是老刀把子新收的女弟子……
白纸翁对这女子的身份做出了判断。
而且他知道这个女人活不了太长时间。
老刀把子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很喜欢女人,却又会很快失去兴趣。
问题是,老刀把子还有个怪癖,那就是他碰过的女人,就绝不会让别人再碰,至于如何保证这一点,那自然就是把人杀掉。
白纸翁一直都觉得自己不是好人,但跟老刀把子比起来,自己至少还算个正常人。
然后他迈步走进了木门后的房间中,那女子朝他娇媚地笑了一下,递上来一个面具,和一件黑色的罩袍。
那面具之上,画着一柄长长的砍刀。
白纸翁将面具戴在了脸上,接着披上了罩袍。
然后那娇媚女子扭着腰肢,将他带到了房另外一扇门口前。
“来了多少人了?”
白纸翁如此问了一句。
“十几个了,还有五六个人要来。”
女子莺声回了一句。
白纸翁点了点头,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再里面的这个房间,很是宽敞,而且布置也极为奢华,上面装着水晶吊灯,下面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房间中散落放置着几十张手工缝制的绒布沙发。
每张沙发前都摆着红木矮极,上面的水晶托盘内放着精美的点心和水果。
而房间中的每一件摆设,回许更品味无关,但总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它不菲的价值。
和外面那廉价的赌场和简陋的烟房比起来,这个房间却充满了一种富贵奢华的气息。
因为外面赌场烟管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而这个房间中的一切,才是这里的主人平常真正的生活。
此时在这房间中的那些沙发上,已经坐了十几道身影,全部都穿着黑色的罩袍,脸上带着画着那柄长刀的面具。
而每个人的身上,也都涌动着灵力的波动。
这是一场修行者的聚会。
就像荆城银乐城一样,豫章城这样的大城中,自然也会有相似的修行者聚会。
只不过,白纸翁来参加的这场聚会,稍微有点特殊的是,这场聚会并不是什么修行者都能参加。
今天在这个房间中的人,其实都有一个相同的身份。
那就是他们都是卖命人。
或者说会做一些卖命人差不多事情的修行者。
至于他们会在这里聚会的原因,是因为这里有老刀把子。
老刀把子并不是卖命人。
如果他是卖命人的话,那么豫章城的七仙盟,是绝不会允许他拥有这样一处隐沦之地的。
但是几乎所有的卖命人,都离不开老刀把子。
因为老刀把子能给他们带来生意。
绝大部分的卖命人,都是一些独来独往的人物,就像白纸翁一样,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很多人甚至是居无定所。
这样的人,别人又怎么找得上门来买命?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中介人。
老刀把子就是他们的中介人,而除了给他们介绍生意之外,老刀把子还能帮他们解决很多他们无法解决,或者无力解决的麻烦。
所以,老刀把子虽然不是卖命人,但某种意义上说,却控制着整个江洲几乎所有的卖命人。
当然,他的这个身份,非常地隐秘,至今豫章城七仙盟都还不知道他其实是江洲卖命人的实际控制者。
而今天,又是一个老刀把子给卖命人介绍生意的日子。
白纸翁走进这个奢华的房间,找了一个角落里的沙发坐了下来。
他没有动面前矮几上那些精美的点心和水果,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
而在他之后,又有几名带着面具穿着黑袍的卖命人,来到了这个房间。
而又过了十来分钟之后,再没有新的卖命人进来了,于是随着一声爽朗的笑声,老刀把子搂着刚才那位娇媚的女子,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