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荣氏处罚了小丫头,让婆子把人拖下去打嘴巴子。打没打自己不知道,只记得,没过多久,就在邵景钰的院子看见那小丫头。不是荣氏粗心大意忘了避忌,而是……,她根本没把母亲放在眼里!就是要让人看见。
因为母亲就算知道,也不能为了这个去找父亲理论,总不能说,“当初进门有个小丫头认错了人,把我认成了婆子,荣氏怎么居然没有撵她出去,还让她当差?”
若是说了,反倒显得母亲斤斤计较,没有容人的雅量,更像是在和荣氏打擂台。
所以,母亲只能忍气吞声,就算是祖母,也不好为了这点小事指责荣氏。至于哥哥和自己、姐姐,做为晚辈,就更不能说荣氏的是非,只能跟着吃个哑巴亏。
----谁让父亲的心早就偏了呢。
“怎么又发呆了?”明蕙推了推妹妹,笑道:“你这丫头大了,有心事了,最近总是时不时的发呆,在想些什么呢?”
“没有。”仙蕙摇摇头,不愿在母亲和姐姐面前流露情绪,拿了一片金叶子,“我去给嫂嫂送去。”出了门,正好在院子里撞见嫂嫂,说明了原委,“娘说了,这片金叶子让嫂嫂拿着,回头打点首饰戴。”
“这怎么行?我不用……”邵大奶奶习惯性的推辞。
“嫂嫂拿着罢。”仙蕙没有心思客套,转身回屋。
“等等。”邵大奶奶道:“刚才门口有个丫头,探头探脑的,说找你,给你送什么荞麦枕头来了。”啰嗦了几句,“你要荞麦枕头跟嫂嫂说就是,嫂嫂给你做,怎么让外头人送,别胡乱花钱啊。”
“哎,就几个铜板儿。”仙蕙没跟她多说,跑了出去,一瞧,果然是时莺送仙灵芝来了,“这么快?我还以为得等几天呢。”
时莺从背篓里拿出一个枕头,笑着解释:“我做了一个枕头,把仙灵芝的籽儿都装了进去,回头有人再问,你也说是荞麦枕头。”
“呵。”仙蕙乐了,“好主意!你挺聪明的。”
“当不起姐姐夸奖。”时莺也笑,又道:“这里头,有八斤是乡亲们的,我跟他们说了药铺里的价钱,八钱银子一斤,你给我六两四钱银子就行了。至于另外六两,是我晒的,只当是谢过姐姐上次搭救之恩,送给姐姐了。”
“那怎么行?岂不是让你赔本儿了。”仙蕙让她等着,自己拿了枕头进屋放好,然后取了五片金叶子,“这是一钱金子一片的,五张五钱,差不多能换七两五钱银子。你自己拿去银庄兑换了,多出来的,算是你的辛苦钱。”
时莺犹豫了一下,最终接了,“哎,多谢姐姐。”接了金叶子放进怀里,有点不好意思,“姐姐,不是我见钱眼开,实在是家里快要吃不上饭,挣一点儿,又能多买点米回去吃了。”
仙蕙笑道:“也我不是我不大方。”指了指院墙,“你瞧见了,我家不宽裕,所以只能让你少赚一点儿。”和她客套了几句,叮嘱道:“路上小心一些,回村里路窄人稀,趁着天明赶紧回去罢。”
“没事,我爹在前头等着的。”时莺咧嘴一笑,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姐姐,你可真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大好人,长得又漂亮,将来一定会嫁个好人家的。”然后挥手,“那我先走了啊,姐姐回吧。”
仙蕙瞅着有个老汉接了她,转身回屋。
嫁个好人家?或许吧,今生只要能够救得了陆涧的命,和他成亲,应该也能像姐姐和姐夫那样,清寒恩爱的过一辈子。
邵家虽有钱,但是和自己这一房的人不相干。
仙蕙回去,把剩下的三片金叶子放好,至于那个荷包,趁着嫂嫂做饭的时候去帮忙烧火,给扔灶里烧了。前世被人毁了名节害得太惨,至今仍然心有余悸,那是外头臭男人用的荷包,自己才不要呢。
之后的日子,再无他事,就是等着父亲来仙芝镇接人了。
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仙蕙知道原委,所以耐得住性子。沈氏等人都是等得心急如焚,坐卧不安,一天三遍的去小镇口子哨探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直到这天,邵景烨惊喜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大家都快出来啊,爹来了!爹来了。”
和前世一样,邵元亨花了整整二十天时间,才赶到仙芝镇。
他今年正好四十岁,正是一个男人年富力强的年纪。身上一袭藏青色的团纹锦缎长袍,做工干净利落,衬得他眼神明亮,颇有几分意气风发之意。进了院子,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蹙,先问儿子,“你祖母呢?”
邵景烨满面喜色,迎着父亲往里走,“祖母在这间正屋住着。”屋里光线昏暗,没有注意到父亲嫌弃的表情,而是欢喜道:“祖母,爹来看你了。”
邵母这些天知道儿子快要到了,连叶子牌都没去打,天天在屋子里守着,一见儿子就是泪流满面,“元亨,元亨啊……”又是笑,又是哭,“没想到,我、我还能活着再见你一次。”
“娘。”邵元亨俯身要跪下去,看了看泥土地面,再瞅着周围根本没有蒲团之类的东西,无奈皱眉忍了,“儿子不孝,这些年让娘你受苦了。”他马马虎虎磕了一个头,并未碰到地,然后便直起了身体,“儿子这就接你去江都享福。”
“好、好好。”邵母激动不已,热泪盈眶的拉着儿子问长问短。
沈氏上前,泪光莹然的裣衽行礼,“夫君。”
邵元亨回头一怔。
仙蕙又是冷笑,又是心痛,前世里父亲也是这个表情,----因为被人喊老爷喊习惯了,很多年都没人喊夫君了吧?上前扯了扯母亲,“娘,爹现在可是做大生意的,在江都有头有脸的人物,外头必定尊称一声老爷。娘往后在人前,也别落了爹的脸面,一样喊老爷罢。”
沈氏含着热泪,还有点没有悟过来女儿的话。
邵元亨已然打量起小女儿来,“这是……”对比明蕙看了看,“你是明蕙。”再将视线落在小女儿身上,“你是仙蕙吧?长这么大了,当年分开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母亲怀了你。”目光赞许,“瞧着是一个伶俐聪明的,懂事。”
“见过爹。”仙蕙行了礼,甜甜笑道:“难怪了,母亲常说我和爹爹像呢。”
虽然是拍马屁的话,但拍得好。
邵元亨原本微微皱着的眉头,终于散开,笑道:“看来你母亲把你们教的好,一个个都听话懂事。儿子能干,女儿乖巧……”看向儿媳和她怀里的小孙女,“这就是琴姐儿吧?哎,当年明蕙才这么大一点儿。”
邵大奶奶忙推琴姐儿,“快,叫祖父。”
琴姐儿表情怯怯的,紧紧抓着母亲的袖子不放,小小声道:“祖父。”
孙女不是孙子,邵元亨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笑着应了一声,然后让下人捧了一个盒子进来,打开说道:“我给你们带了一点表礼。”
邵母得了一杆翡翠烟枪,沈氏是一整套的足金头面,金手镯、金耳环、金戒指,还有一支嵌宝石的金钗,两个女儿和儿媳则是每人一支珠花,以及一对金耳环。轮到孙女琴姐儿,是一个小巧的长命百岁金锁,“拿着,祖父给你的。”
琴姐儿小小的脸上尽是欢喜,奶声奶气道:“好好看啊。”
“多谢爹。”邵大奶奶笑吟吟的,赶紧给女儿戴上,算是讨公爹的一个好儿,连连夸道:“我们琴姐儿今天可真是漂亮。”
邵元亨根本没有留意儿媳,转头看向儿子,“你是家中的嫡长子,是男丁,我就不给你这些玩意儿了。”脸色颇有几分自得,“往后跟着爹一起,学做生意,这才是爹给最好的礼物。”
邵景烨高兴道:“爹说得是,儿子也正是这么想的。”
屋里的气氛由悲伤转为欢喜,一屋子的人,都是笑容满面的。
只有仙蕙清楚,这种欢喜是持续不了多久的,只要父亲一开口说起荣氏等人,便就会击碎这个美梦!荣华富贵,有了别人跟着一起分享,甜中便带出涩,而荣氏还处处压制这房一头,更是足以涩到发苦。
至于她和邵彤云一起害了自己以后,则是完全毁了这一房!
小外甥死了,宋老太太死了,姐夫岂能不怨恨姐姐?不怨恨邵家?姐姐半疯,自己死在邵彤云的怀里,母亲和哥哥又该何等伤心?就连嫂嫂也被牵连,哥哥气急之下责备她,说她没有照顾好婆婆和小姑子,以至于弄出了人命。
嫂嫂头一年才痛失了爱女,次年再背上人命的良心谴责,一辈子如何安生?哥哥作为长子,要担负所有的悲痛和负担,该何等辛苦?祖母和荣氏一房并不亲近,年纪又大了,还要承受黑发人送白发人的痛苦,岂不悲凉?
自己的亲人们,全都被荣氏母女弄得支离破碎。
此刻再抬头看看父亲,看着他一脸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模样,想来自己前世还是错了。纵使自己死了,并且成功的令父亲怀疑邵彤云,怀疑荣氏,那又能如何呢?他过了那阵气头,还不是和从前一样的过日子。
在没有找到这一房人之前,他们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过得好好儿的。反倒是找到这一房的人,让家里隐隐不和睦起来。自己和母亲、姐姐,祖母,哥嫂、小侄女,原本就是多出来的人。
----破碎了,那就破碎好了。
凭着父亲的性子,只会选择欢声笑语的荣氏、邵彤云和邵景钰,而不是整天陷在这一房人的眼泪和悲痛里。日子一长,父亲最初的愧疚之心过去,只会选择远离,纵使自己的死,也不能留住他的任何感情。
仙蕙嘴角微翘,笑容和家人的欢喜完全不同。
“走,到堂屋说话。”邵元亨道。
邵母下了床,“是啊,我这屋子不够宽敞,也不亮堂。”欢欢喜喜的,拉着儿子的手出门,“元亨啊,咱们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这些年多亏了沈氏,她贤惠,也吃了不少苦,才把这个家给撑起来。”替儿媳说着好话,“等去了江都,你记得买几个丫头给她使唤,让她也享享福。”
沈氏忙道:“我年轻走得动,还是给娘买几个丫头使唤才是。”
“都有。”邵元亨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心头沉甸甸的,是另外一件事,出门便先朝妻子赞许,“辛苦你……”他的目光,落在她明显的眼角皱纹上,语速减缓,“娘说得没错……,这些年家里没个支撑门户的男人,的确是辛苦你了。”
沈氏赶忙自谦,笑道:“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仙蕙看着父亲眼底的那一抹隐隐嫌弃,和微微皱起的眉头,不由愤怒难抑!母亲为了养活这大家子,每天没日没夜的做针线活计,操劳了十几年,----若非如此,又怎会早早熬出这么多皱纹?当然比不得荣氏,年轻,又保养得宜,打扮的跟一枝花似的。
再看母亲眼里发自肺腑的喜悦满足,只觉无比心痛,像是有人拿针在狠狠地扎着心窝子!可是就算心里痛得鲜血滴落,面上仍在笑。
不能让父亲疏远,今生……,自己要争取更多原本属于这一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