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南正色道:“公子还是好好想想,卫将军时时忙于朝政,怕是空闲不多。我师弟不光救了你的命,还一直默默花心思在你身上……”
祁云一愣,乔南说的没错。既然申洛付出了那么多,怎能毫无所获。若是他想补偿的话,大可以投其所好。
乔申洛道:“师兄……我真想拿厚礼谢你,能不能闭嘴!?”
“……”
乔南闻言连忙抬手堵住嘴,还无辜的眨起眼来。
祁云从枕下摸出一个木盒,大小正好一手,他上前擒住乔申洛这边衣摆,有些费力的递了上去。
乔申洛转头看,不解道:“云云殿下,你这是要干什么?”
祁云张口念道:
——这是我欠你的,你就收下吧。
乔申洛接住木盒,稍稍有些沉,一打开来看,竟是一整块色泽漂亮的纯金。
他瞪大眼瞳发着光,可似乎又犹豫起来,手在半空中顿住,但随即咬了咬牙,一手盖上推到祁云怀中。
祁云左胸上隔着单薄衣物突然被轻轻一抵,不觉有些痛痒,他虽是看不见但却总觉得面前二人正盯着他,故而难以自抑的红了脸去。
乔申洛皱起眉,难得正经起来,他对着祁云认真道:“云云殿下,以后都请不要拿这些东西给我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绝不会靠你对我的怜悯,接受这愧疚的施舍。我说过,我所做的这些,对你对我自己而言,都是值得的,无需任何东西来补偿。”
祁云皱着眉,瞪大了无神的双眼,双手慢慢捧起木盒,一下子无措起来。
可他……不想这么一直欠着。
乔南眨了眨眼,乔申洛则继续道:“待云云殿下生产之后,我便回药堂,出一本有关男子生产的医书,之前也说过的,借云云殿下的身子,深造医术。所以,云云殿下,你不必心怀愧疚,我们之间……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祁云闻言皱眉思量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乔申洛端着空碗,另一只手拽着乔南道:“云云殿下好好休息,晚上我们再来给你送药。”
乔南眨了眨眼,看向失落的祁云,又转头望着凝重的乔申洛,神情似是不解,但容不得他多想,直接被乔申洛给硬生生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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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树上枝叶如影。
阿盈走进阁内,抬起灯罩,轻轻灭了几盏烛火,随后冲着榻上端坐人道:“殿下,夜深该入睡了。”
祁云闻声点了点头,手上却不停,单凭着触觉,正慢慢编着几根红绳。
阿盈靠近一眼便识得,笑道:“殿下真是手巧,此物我记得叫做平缘结,在我们那里这是在端午晚时送给家人的。殿下……定是做给将军的吧?”
祁云微微笑了笑,却又摇了摇头。他不只是给长临,还有千川以及菁儿他们,这都是他的家人啊……
今夜多做些,也给亲母他们烧带去。
此外他还早备了些锦布香草,亲手给长临作了个香囊,把自己的丝丝心意都放进去,长临定会开心的。
阿盈看着那个金绣兰花的藏青香囊,边上也镶着精致的纹路,两根编织的红绳牵在上面,可见作此物之人何等手巧,何等用心。
他继续道:“殿下……还是早些休息,眼下不是一个人的身子,可别熬坏了。”
祁云对着面前人张口无声道:
——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祁云终于编完最后一根平缘结,手与双眼都有些酸涩。
他把所有红结都放在枕边,本以为是困意深深,谁料祁云在榻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阁里昏暗冷清,梁上的文兮枕在墨兮的怀里,稳稳睡着。
祁云听着顶上二人衣衫之间的细微摩擦声,那种孤寂感悄然袭上,就像在宫中四方天里的无措一般。
他耳边刹那起了轰鸣,诡异的传来阵阵迷乱重叠的人声。
“……快离他这个灾星远些,你想被二皇子殿下捉去责罚吗?”
“三皇弟,尝尝这炮烙的滋味吧?”
“喔!那个小狗掉进池塘啦!”
“就会装可怜……”
每当这个时候,那些多年前的旧忆就全部涌上心头,织着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缚住。
“没亲母的小野种,你们都过来,给我打死他!”
“来,三皇弟,把本太子鞋上的脏水,吃干净。”
那些人嫌恶的眼神,唾骂蔑视的字眼,无时无刻不萦绕在祁云的耳边。
日日夜夜都在梦魇,永远无法逃脱。
哪怕卫长临就在身边,哪怕被对方紧紧抱住,他也觉得自己永远都是孤身一人。
愈合的伤痕总在隐隐作痛,每一处都有个无端的故事掩盖。
“……”
祁云侧过身,他觉得头与身子都痛极了,像是被什么扒了皮,掏了心一样痛。
他不觉张着口,却什么也喊不出。
眼前很黑很黑,没有人的时候,祁云总觉得自己还在笼子里,被逼着脱光了衣衫,被所有人嘲笑着戏看。
“瞧瞧我们温文尔雅的三皇子殿下,此刻是多么窘迫。”
“看啊快看啊!”
像看一个稀奇古怪的玩物,像看一个出身低劣的贱骨,有时候更像是看一只肮脏不堪的狗,一种令人拒之千里的瘟疫。
“……属下究竟该怎么做……殿下才肯原谅我?”
“阿云,怎么哭了?快到亲母怀里来……”
“皇兄,杀了我吧!”
可有时总有另一个自己,不断诉说着他的罪孽,令他痛苦至极。
“你根本不配叫她的名字!”
“祁云……你给我去死,去死!!”
“你是什么时候不是自己的?”
“……”
耳边阵阵尖锐,如同无数根细针一直戳在河边的鹅卵石上。
祁云颤抖着抬手,缓缓抹去眼边滑落的泪。
“可是阿陌……他却那么那么的喜欢你……”
“皇兄,你又是什么时候死呢?”
若是他死了,是不是就再也听不到这些刺耳的声音了?是不是他就能一直安静下去,不那么痛苦了?
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痛苦过,活着即是旁人的灾厄,身子里灌满了罪孽深重。
祁云习惯性的抚着食指上的玛瑙,润红的成色已经被磨砂的晶莹剔透。
眼前不断略过无数人的身影,幼时单纯的笑容在阿陌脸上绽放,温柔的阿录总会递来香甜的桂花糕,钟肃哥的纸鸢,亲母的眉眼。
而他自己聆听午时吹来的风,望见牢里刺眼猩红的血。
他们都是因为自己……才走上了本不该走的道路。
祁云从枕边拿起下午绣香囊的剪子,颤抖着手,将锋利的尖头缓缓抵在自己的脖颈上,渐渐刺下深深的凹槽。
活着亦是灾厄,死亡……即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