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后,内阁几个大学士陆续回到办公地点,那里是外廷的一座偏殿,被人称作中书堂,也就是内阁。
唐代是有正规中书堂的,专为宰相们商议政务、聚餐所用,每天中午皇上都要赐御宴给宰相们,相当于工作餐。
明代的内阁已经远不如唐代那样威风奢侈,不过跟清代相比,还是一派豪奢气象。
殿上的办公桌椅都是御用级别的,就跟赐给况且的差不多,这也可以说,况且已经提早享受到了内阁大学士的待遇。
徐阶最先回到内阁,他是掌印大学士,必须坐镇此处处理政务,虽说权利早已转到高拱和张居正手里,这门面还是要撑住的。
高拱、张居正一前一后走进来,最后走进来的是另一位大学士李春芳,他是徐阶的人,在内阁中也很低调,不愿意跟高拱张居正发生争执。
几人进来后,都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坐下,每人的仆役都端上茶来,这里的一切物品都是御赐的,跟皇上自己用的没有任何区别。
徐阶先看了看邸报,然后又看了两份公文,拿起笔批示着什么。
高拱用鼻子冷哼一声,心道:已经卷铺盖要走的人了,还装什么装啊,什么事用得着你来批示?
张居正假装没看见,也拿着一份卷宗在看。
李春芳看看几人,感觉气氛不对劲,不过也不能转头就走,那就太对不起徐相了,他可是徐相一手拉进内阁的,怎么也得装装样子。
说起来好笑,其实高拱、张居正都是徐阶拉进来的,不过这两人丝毫不感激他,认为自己进内阁是注定的,徐阶向皇上引荐,不过是早了几天,做个顺水人情,而且他们很讨厌徐阶在这件事上使用心计权谋。
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徐阶不想做,但又必须得做,他也没办法,做的危害总比不做要小,只能说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高拱转头对张居正道:“太岳,你说跟鞑靼的议和条款放宽些如何?我倒是觉得对那些白莲教余孽是不是可以略微放宽一些,只要他们不再继续帮着俺答王作恶就行了。”
张居正抬起头想了想,坚定地道:“在这件事上我决不会让步,鞑靼想要议和,想要互市这都没问题,先决条件就是提着赵全等人的人头来,只要他们能做到这一点,马上就可以达成议和条款,甚至在互市上可以让利。”
高拱苦笑道:“若坚持要赵全等人的人头,我估计议和就不可能了,在大殿上那些人提出放宽条款,虽说都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有一点还是对的,议和是两利的事,相互攻伐则是两败俱伤。太仆寺每年买马占用的银子太多了,各处经费吃紧跟这个也有关系。”
张居正道:“我何尝不知如此,可是只要赵全等人在俺答王身边,议和不过是欺骗手段,一旦他们买到了足够的物资,再启战端就不可避免,与其如此,还不如维持原样,咱们固然买马多花了几倍银子,鞑靼为了各种物资多花的银子更多,咱们财政吃紧,他们的银子比咱们还要短缺,只要坚持住,跟他们耗下去,等他们熬不住,赵全等人的脑袋也就没那么重要的了。”
高拱叹息一声,他本想劝劝张居正,对白莲教的人放过一马,最好能在年内达成议和条款,那样的话不仅是边关可以缓解,还可以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用在沿海的战事上,这样预定的年底放开海禁的事就更有把握。
他认为开放海禁,建立开放口岸最为要紧,可以最大限度地缓解银荒,相当于为全国的经济输血,与此相比,白莲教的事应该可以放在后边慢慢解决。
不过他了解张居正,性格强势,只要他认定的事,基本就没法劝他改变主意了。皇上现在也觉得沿海更为重要,倾向于与鞑靼议和,不过张居正坚决不同意,皇上也没了主张。
先前在朝会上,皇上更是直接表明态度,就是无条件支持张居正的意见。
高拱当然也希望张居正的谋划能够实现,只是这样的话沿海那里就太吃紧了,各省都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想让他们协同一致作战基本不可能,这样一来,就给倭寇海盗留下若干可钻的空子。
高拱的想法是把边关的形势缓解下来,然后抽调一批大军去沿海作战,一是把倭寇和海盗都赶下海去,然后就驻留福建,保护开放口岸。
他还是不敢设想况且带着两万锦衣卫的人马能够长时期守住一个城市,即便能守住一时,口岸实际上成了死港,开放海禁的政策也就失败了。
“我听说允明不是要去塞外吗?其实可以派允明为钦差大臣,去跟俺答王好好谈谈,说不定会有一些进展。”徐阶忽然开口道。
高拱一怔,差点拍桌子,心里道:我们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份儿?
高拱就是这种人,狂傲的没边,他跟张居正说话,根本就直接把徐阶和李春芳当成空气了,就没想过徐阶会插嘴。
张居正急忙笑道:“徐相这建议倒也不错,不过允明要去塞外这事还没定下来吧?”
徐阶淡然一笑,意思是这种事瞒着我何用,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了。
不过徐阶也有些搞不明白这里面的名堂,况且真要去塞外,一定是秘密行动,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那还怎么去啊?
李春芳帮腔道:“是啊,在下也听说这事了,好像是皇上钦点的,既然是钦点的,当然就是钦差大臣了,那又何必偷着去,光明正大地去跟俺答王谈判多好,哪怕谈不成,至少可以安然无恙地回来。”
“李大人,你哪只耳朵听到皇上钦点允明去塞外了?这种谣言你也信?”高拱嘲笑道。
李春芳老脸一红:“这有什么听不见的,不只是外面的人说这件事,内宫里也是人人皆知。”
高拱和张居正相互看了一眼,也是纳闷了,这种事从哪儿传出去的?难道是皇上故意放出的风?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岳,允明是你的人,这事你知道吗?”高拱笑问道。
“不知道,再者说了,允明也不是我的人,他是堂堂三品锦衣卫都指挥使,只能是皇上的人。”张居正冷笑道。
徐阶和李春芳也互视一眼,虽说朝廷内外都知道况且是张居正的人,但张居正说的也没错,况且身为锦衣第六卫都指挥使,只能是皇上的人,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党羽,否则皇上不会如此重用他。
“也许允明老弟的一切都是由陈老夫子在背后运作吧?”李春芳笑道。
况且的老师陈慕沙跟嘉靖帝、隆庆帝都有布衣之交,朝廷人尽皆知,而且引为美谈。
“这更不可能,若依陈兄的意思,早就把他的弟子领回去读书了,根本不会让他留在京城做官。”张居正淡淡道。
“徐相,您老人家就别操心这事了,家里的田地簿子都藏好了吗?别让海大人都给抄出来啊。”高拱斜着眼睛说道。
徐阶气得差点喷血,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简直是拿刀捅心窝子,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高拱的习惯就是专门打脸。徐阶已经给皇上上书请罪,请辞,都被皇上温言抚慰,而且不接受他的请辞。
他原本在朝廷里已经失去大权,这件事一曝光,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徐相只是被家里的小人骗了,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都是家里的奴仆背地里做的。”李春芳急忙替徐阶辩护,不过他自己都觉得这辩解太无力了。
“徐相操劳国事,家里的事难免顾不上,一时受了小人的蒙蔽也是有情可原的。”张居正笑着给徐阶找个台阶下。
“就是,像咱们这样的人谁管过家里的事啊,一天的所有时间不都耗在这儿了。家里的大事小情哪里弄得清楚。”李春芳顺着张居正的话说下去。
“是啊,当年严嵩也是这样认为的吧。”高拱冷笑。
徐阶脸色都变紫了,嘴唇有些哆嗦,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张居正急忙笑道:“高相,你是想替严嵩报仇啊。”
高拱笑了起来:“我给他报的哪门子仇。也是,徐相可是扳倒严嵩的大功臣,想想那个龟儿子当初把咱们哥俩刁难成什么样儿了,徐相,多谢您啊。”
张居正一句话把马上要爆炸的场面稳定住了。
徐阶这才好受些,只是苦笑几声。
高拱听了张居正的话,倒是不好意思继续刁难徐阶了,他今天跟徐阶作对,也是因为徐阶想要况且做钦差去跟鞑靼谈判,明显就是为了那几个权贵家族说话。既然况且能作为钦差去塞外谈判,那么潜入京城的白莲教的人当然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作为鞑靼的谈判代表。
高拱也不是非常确定徐阶是为这件事找理由,不过他跟那几个家族有关系那是没跑了。大概徐阶也知道快要离职了,想在北京留条退路吧。
李春芳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张居正很是佩服,要说这种平衡人际关系的能力,张居正绝对不在徐阶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