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过云端,照在爬有青苔的院墙,树荫摇曳间,马车停在了‘耿府’门前。
周围士卒持矛挎刀,目光凶狠,看了眼下车的青年便转回去,耿青沉着气,跨进门槛时,换上了笑容,随着领路的兵卒走去前院,一路上,四周多是皇宫侍卫把守,站立檐下按着刀柄站成一排。
“耿侍郎到。”
站在门侧的宦官高喧一声,耿青走进檐下,那宫人不着痕迹的朝他眨了眨眼睛,便退到一旁。
前院中堂,有着说话声,一身黑色常服的黄巢坐在首位,手边是袅绕热气的茶水,见到耿青进来,没有动作,只是与中堂侧面席位的妇人说话。
“驸马之死,朕御下不严,才让那庄人离有机可趁,以为朕是好杀之人,如今,此人已死,算是给驸马赎罪了,公主亦是有贤名的,朕不会再为难,只是为何居住此宅,驸马府朕让人打扫干净,重新置办仆人侍女,以弥补之前过错,殿下觉得如何?”
耿青走到中堂拱手说了句‘拜见陛下’的话语时,坐在一侧的广德公主李寰笑道:“多谢陛下美意,那处驸马府还是留给陛下赏赐给文武吧,驸马在那里亡故,触景生情,难免感伤。”
她笑着看了眼拱手的耿青,“在这里,我反而能住的更好,没有太多尊卑,能与许多人说话,一众姊妹相处融洽,说笑做事,多是自由,能让亡夫之痛淡上一些。”
黄巢入前院时就已打量过眼前这个妇人,四十有余,显出些许老态,神态举止却是平时宫闱嫔妃难有的贵气,难以让人轻视,本想气势上压迫对方,可惜对方气场也是不弱。
何况他是义军冲天大将军、黄王,到的如今贵为天子,岂能与妇人计较,落到身边文武、外面侍卫兵卒眼里,那就实在过于‘寒酸’。
“如此也好。”
他轻声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妇人,这才正眼看去对面还保持拱手的耿青,老人抬了抬手。
“耿卿不必多礼。”
笑着指了指堂中右边让他过去坐下,耿青称谢,走去席位,那边聚在一起的二十多个女子,脸色紧张仓惶,曾最先开口叫过耿青夫君的那个妃子,见机唤了声:“夫君。”盈盈下拜福礼,这些嫔妃外面的见识或许少些,但人并不笨,一一跟着矮身福礼。
“夫君”二字顿时娇滴滴的响成一片,矮身的女人们身材高矮不一,相貌各有各的好看,令得门外值守的侍卫都忍不住偷偷瞥堂中一眼,眸地全是羡慕。
“呵呵,你们一副什么表情,陛下来寒舍,乃是做臣子的幸事。”
耿青朝她们笑着说了一句,轻快的眨了下眼皮,便转身坐去座位,待一个妃子过来给他放下茶水。
首位的黄巢嘴角咧开,跟着笑起来:“耿卿好福气,能有如此多的娇妻美妾,不如一一介绍一番如何?”
“贱内名字能入圣听,是她们祖上积德了。”
本是试探的话语,哪知耿青脸色正经,开口便唤了一个妃子名字:“婉仪,陛下茶水少了,怎的没眼力劲儿?”
婉仪正是端茶的那妃子,一听便是省略的名字,叫出来显得亲切,名叫许婉仪的女人抿着唇角踢着裙摆飞快过去,给黄巢续上茶水。
“红柔,端些果脯糕点,平日为夫就知你们节省的紧,没想到陛下来,也是如此,小心晚上家法侍候!”
“芸妹,你还愣着干什么,跟着去帮衬啊!”
......
一个个被叫出名儿的妃子飞快出来,在堂中忙活,看得崔璆直皱眉,二十多人,想要与对应的名字分辨出来,岂能那么容易,难道真是夫妻?
就连黄巢也有疑惑看去旁边的崔璆。
右侧席位上,耿青还在叫着女人们的名字,没事做的,便出列向首位的老人福礼露露脸,其实这里耿青用了一个巧法,他只是这些名字,根本认不出谁是谁,眼下能糊弄过去,也是学着大学老师点名时,下面学生胡乱应声的方法。
念出的名字,背后的那些妃子自己熟练的站出来,就像是耿青真的与她们是夫妻一般默契。
这一幕看的广德公主都有些发愣,她搬进来也有一段时日,平日相处,就算记住所有名字,时不时还会将人叫错,而对面的耿青,半月才来一回,四下走走看看,坐下喝杯茶便离去,竟能全部知晓?
然而,她还未多想,首位上的皇帝也没有细思,听着一声声唱名般的使唤,让他越发不舒服,尤其那些女人一个个年轻貌美,还颇为勤快,而自己后宫,除了老妻,就只有几个从民间掳来的女子,姿色还只是一般。
做皇帝还不如臣子简直太失败了。
“耿卿有如此多的美貌妾室,当真让朕羡慕啊。”黄巢按着扶手,脸上忽地笑起来,看着堂中走动的几个女子,“想想朕那后宫庭苑冷冷清清,想多塞几个女人进去,可惜找不到合适的。”
这话再明显不过,妾在他们眼里不过随意交换的货物,若是耿青肯送,那这院里,就并非唐皇帝的那些嫔妃,青年还是向着黄巢的,若是不送,违逆圣意不说,这里的女人就坐实了猜想。
这话一出,原本走动的几个妃子顿时僵在原地,下意识的看去椅上的耿青,后面扎堆的其余嫔妃一个个心都提了起来,她们都是唐皇帝的嫔妃,哪里愿意去侍候一个老头,何况还是反贼。
瞬间。
无数目光交织过来,落在那边席位上的耿青身上,此时他心里复杂,明显的阳谋不管选哪个都是他输,但放在古代男性的思量上,多数会选择送女,妾室嘛,买来的货物而已。
可他是现代人,别说这些女人是已故的顾问福所托,就算真是妾室,他也做不出送人的举动。
那还称得上男人?
“陛下。”他脸上依旧保持笑容,起身走到堂***起手来,“男女之情,非财货名誉能衡量,妻虽只有一个,但她们在臣这里没有妻妾之分,俱是臣的夫人,相互相持陪伴终老。若是送出一位、两位,臣怕倒老时,每每想来多有遗憾。”
耿青面容肃穆,声音真诚恳切,说到动情处,他望去那些妻妾,嗓音都有些哽咽沙哑。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这是白居易的诗词的一段,众人或多或少听过的,此时应景念出来,有着格外的凄凉,就像夫妻诀别,丈夫老了,将死之时,说出心里多年来藏着的遗憾。
在场的一众嫔妃眼睛渐渐湿红。
“耿卿这是拒绝朕?”
黄巢压着扶手站了起来,言语将蕴起了怒意,让门外的侍卫都替青年捏了一把汗,原本这些都并没有什么,可那段诗,出奇的勾勒出画面,生离死别的爱情,总是让人触动了心底的恻隐。
就在外面侍卫、宦官紧张的同时,耿青再次拱手,声音铿锵有力。
“陛下,恕臣不能。”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众女,那是从未有过被男人挡在背后的感受,尤其是面临生死的情况下,不少女子捂住了嘴鼻抽泣出声,纷纷跪了下来。
“恳求陛下收回圣意,妾身不愿与夫君分别!”
黄巢看着跪成一片的女人,义军时,向来都是用强的,可如今皇帝,多少有些注意身份的,皱着眉头,声音冰冷。
“死都不怕?”
众女迟疑了片刻,随后齐齐摇头:“不怕!”
哈哈哈!
站在那边的老人忽地大笑起来,笑声震彻堂中,脸上怒意化开,带着笑容赞许的点点头。
“朕看出你们夫妻情深了,刚才不过戏言,都起来吧。”
他抬抬手,让耿青以及一众女子起身,便重新坐回椅上:“朕在宫中烦闷,特意出来散散心,见耿卿享齐人之福,故逗弄一番,莫要当真往心里去。耿卿也是。”
“是,臣乃陛下臣子。”
站在那边的耿青保持笑容,也有如释重负的神态,旋即,让身后的女人们赶紧去后厨弄些饭菜,在中庭置下酒席留了皇帝、崔璆、孟绝海用饭。
席间随意聊了一些政事,西北面的战事后,便送老人到院门,乘坐马车离开。
马车、骑队渐渐远去夜色。
门口灯笼下,耿青脸上笑容在摇曳的光芒里渐渐冷下来的同时,那远去的车厢里,魁梧的老人,一掌嘭的拍在了矮几。
“这个耿青,当真在寻死。”黄巢脸上殊无喜意。
然而,回宫不久,一条讯息自城外快马而来,闯入皇城,老人抱着老妻毫无睡意,便被宦官叫醒,接过递来的百里加急,手都在颤抖。
上面是,西出的军队,尚让、王播求功心切,被郑畋设计中伏,大败!
就在老人看着手中纸条的同时,万家灯火的长安北面,一支两万左右沙陀兵马进入晋地,准备南下。
一个手持长槊的将领,披着甲胄纵马飞奔冲上陡坡峭壁,望着南面的夜色,有着说不出的畅快之意。
“啊啊啊——”
他骑在马背上,横槊长啸,声音在夜里悠远嘹亮,被风吹着,徘徊山间、林间。
终于可以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