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二刻。
马车驶入安福门,耿青撩开帘子询问了皇城门的指挥使东平王在何处,后者知道车内的青年是何许人,语气、神态恭敬许多,指明了承天门方向,只是说起东平王会经那边过,但何时到,他也不知情。
耿青向他拱手道谢,便乘车穿过宫道,到达承天门前,往里就是太极门、太极宫,往东直行,就是东宫以及大明宫,初夏天色明媚绚丽的关系,白云如絮稀稀疏疏在天上飘浮,晨光照着周围宫宇阁楼,琉璃反光,显得巍峨庄严。
从马车上下来,耿青负手望着一片片宫宇,“放到后世,一枚瓦片都能让人把牢底坐穿......放到眼下,我若想,推平一座宫殿都能轻易办到。”
周围巡逻而过的神策军朝他看过来,陡然听到动静,纷纷回头,天光下,两支甲胄锃亮,长兵林立的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而来,正中为首数将拱卫骑黑马的壮硕身形。
看到承天门一旁停靠的马车,马背上方的朱温浓须舒张,呵呵笑出声来,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一同下马的牛存节,大步走了过去。
“兄弟,来的够早,昨日才回来,怎的不在府内多休息几日?”
“兄长哪里话,青年轻力壮,该休整的,该是家中妇孺才是。”
耿青笑着迎上去拱手见礼,他今日依旧一身白色袍服,外罩了一件青墨长衫,除了肤色较黑,倒是想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哈哈,就知道你嘴利,正好,为兄要去太极殿,陛下和文武百官也在。走,随为兄一起进太极殿,今日正好有好事。”
朱温若是杀性未起,性子也是豪迈的,一抓住耿青手腕,拉着就走去承天门。
不久,两人前后半步,一起挎剑,走上太极殿。
天光推延,划过巍峨庄严的宫顶,阳光照着人的影子斜斜映在地砖上,步履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太极殿一片死寂,天子李晔脸色发白,两颊消瘦,眼眶微微陷进去,整个人看上去颓废了许多,位列文武两侧的大臣双手交叠,皆垂头不语,待到殿外一声高宣:“东平王入殿——”
一个个身子绷紧,下意识的转动眸子用余光瞄去殿门,李晔抓紧了扶手,目光直直看着殿门外正对的石阶,缓缓而上的身影渐渐露出了轮廓。
轰轰.....
两支千余人的东平王近卫踏出整齐的脚步,铁甲、兵器发出碰撞,哐哐直响。
“拜见东平王!”
殿内众人面无表情的低声相迎,跨进殿门的朱温未瞧他们一眼,只是抬了抬手,让跟从的近卫在殿门外驻足戒备,只带了耿青、敬翔、牛存节、杨师厚等人步入殿内,按着腰间剑首直直走过文武中间。
不拱手,不躬身,就那么看着龙椅上的皇帝,声音简单开口:“臣朱全忠,拜见陛下!”
全忠二字还是当年李儇因他弃贼投朝廷,给黄贼反戈一击而赐的名字,此时用这个姓名来拜见李晔,极为讽刺。
御阶上面,龙椅上的李晔脚尖都在步履里曲紧,“东平王......不必多礼。”
朱温根本就没有礼数,也难得拿这话来取笑皇帝,剑首皮缰轻摇间,他还是抬了抬手:“陛下安坐,臣有事要奏。”
一旁,耿青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朱温就不是省油的灯,将自己一起带来,这不就是将他与对方绑在了一辆战车上了吗?
当着众文武百官的面欺压天子,便打上朱温的烙印了。
‘也是我要来的......活该倒霉。’
耿青想着,那边上位的天子李晔神色严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东平王有何事要奏,不妨直言。”
“陛下痛快,那臣就直说了。”
朱温压着剑首上前两步,目光扫过表情仓惶的皇帝,转身看去身后文武一张张脸孔。
“国初承平之时,宦官不典干政,可天宝以来,宦官浸淫宫闱,擅夺百司之权,逆大不道,以致遍地阉宦义子治理各镇,臣入长安,剪去我大唐多年之疾,又救陛下于水火,功劳可大?”
李晔紧咬牙关微开,喉咙滚动,挤出一声:“东平王功劳甚大。”
“大便就好,朱某就喜欢大的,功劳小了,还看不上眼。”朱温也不再客气,负手走动起来。
“朱某昨夜睡的可不安稳,可谓辗转难眠,就想啊,这大唐天下怎就乱成这般模样,朝廷式微,各镇节度使眼里早就没了朝廷,我又该如何挽救?思来想去,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朝廷里,得有人镇着才行,朱某就不推辞了,就由朱某来如何?”
大殿之中,顿时鸦雀无声。
朱温笑着看着他们,摆了摆手,竖起手指:“陛下你看,那王建可有我功劳大?那李克用可有朱某功劳大?一个强占了蜀地自称蜀王,一个占据北方还被封为晋王,全忠是否也该将这三字王给去了?”
晋王乃是当初安抚之用,朝廷给予也可收回,李晔当初并没有放在心上,若是三年之功成,到时讨伐晋地,对方顽抗,直接剥了王爵便是,可惜好不容易回来朝廷的西川被王建占了,打回原形不说,眼下长安又被朱温掌控,将这事拿来反过来质问他。
若是心情好,大权在握,赏朱温一个王爵就像给狗丢块骨头,眼下不同了,这是逼宫,之前言语还能忍下,可如此丢颜面之事,如何能答应?
“陛下,说话——”耿青的声音陡然在殿中响起。
他这一说,左右的杨师厚、牛存节等朱温嫡系反应过来,这可是表现的时候,岂能落后,锵的拔刀,露出半截森寒,声音雄壮响彻。
“陛下,说话!!”
正暗地琢磨的李晔被陡然响彻的话语,惊的一抖,敢怒不敢言的看着他们,缓缓点了点头。
咬牙:“好,朕许了。”
“陛下,还有臣麾下将领。”朱温笑眯眯的看了眼耿青,旋即拱手说道,这次他倒是给了天子一个颜面。
李晔缓缓站起身,闭着眼睛思虑许久,深吸了口气,抬手招来一个宦官。
“拟旨,东平王朱全忠先破黄贼,后又扫诸道反逆,今勤王有功,扫除为祸宫闱百年的宦官,去东平王爵,赐位梁王。”
“陛下,还有呢。”朱温声音再次传来。
“......擢.....”李晔看了看他,“擢梁王朱全忠,太尉、中书令、诸道兵马副元帅。东平王可还满意?”
“自然满意。”
朱温笑着负手转身一步步走过文武中间站定,“不过,臣觉得,还要加上一个赐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陛下赶紧让下面人打出来,送到臣府上。”
旁边,耿青听得无语,从未见过有这种人,不过也对,若非朱温这种性子,恐怕也走不到今天这地步。
若好杀、多疑、好色改一改,其实挺合适的......
至于欺凌皇帝,耿青懒得去管,你方唱罢我登场,反正管不过来,两家打起来才好。
讨赏过后,朱温也给麾下将领要了一些封赏,就连耿青也被赏了不痛不痒的虚职。
更加感叹朱温这般脾性,难怪受麾下将领青睐,大盗的脾性,与兄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出了皇宫,朱温见他看着前方,回头过来,耿青笑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兄长封王,缺少仪式.......一张圣旨就打发了,皇帝也太过敷衍了。”
周围诸将颇为赞同的点点头。
“哈哈,一个王爵罢了,朱某还不是那般稀罕,走,随为兄去府上喝酒。”
朱温似乎并不在意什么王爵,拉着耿青不让他回自己那辆车,一起乘王驾一路回到东平王府邸,摆上宴席,招来府中一个管事,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久,几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悄悄进来。
见到有耿青这个外人在,这几个妇人脸上露出惊愕,下意识的想要退出房门,被朱温叫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耿青。
“此乃我兄弟,过去两个陪着。”
妇人看了眼耿青,除了肤色黝黑外,面容还算俊朗,倒也不让她们难堪,其中两个美貌妇人轻迈莲步过去,依着耿青在两边坐下来,顿时香风扑鼻,身段轻柔靠过来,仿佛没有衣物般,能明显感觉到柔软。
朱温没有介绍这些女人,但耿青明显察觉的出,这些女子能出入府邸,定是府内之人,加上朱温的爱好。
尼玛.....让我一个外人也来尝鲜?
不过,耿青明白这些女子身份,他倒是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一来怕对方试探自己,二来,这终究不好。
还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万一他要依次来要挟自己交换,那他娘的可就麻烦了。
朱温搂着一个名叫王氏的妇人上下其手,弄的女人娇嗔嬉笑,那王氏是否并怕有耿青这个外人在,脸红红的泛起春色,有意无意的还朝耿青瞥去,勾人的紧。
“兄弟,怎的了?”朱温停下手,指尖放到鼻下闻了闻,看到耿青根本不理会两侧的两个妇人,笑道:“本同道之人,怎的到了兄长这里,就无动于衷?可是念及之前为兄说的?放心,过几日,为兄再招她来。”
“兄长说笑了,如此美色,青如何不心动。”
耿青伸手摩挲了下薄纱包裹的妇人手臂,吞咽了下口水,却苦笑的摇摇头,“实不相瞒。”
文绉绉的隐喻让几个妇人听不懂,可朱温笑的拍响桌子,那手指着耿青点了点。
“兄弟说话有趣,那就边吃边玩,为兄就不劝你了。”
说完,搂着两个妇人起身去了后室。
听得桌前两个美妇人面红耳赤吐气如兰,眼睛水汪汪的看着耿青,手指有意无意的去撩拨耿青衣角,慢慢伸了进去。
过了晌午,天光微微倾斜,耿青从王府里出来,朝大春打了声招呼,乘车驶去繁杂的街道,干净整洁的街面渐渐过去,便是有些脏乱的市集。
倒了一杯清水漫过嘴唇,看着撩开的帘子外,七歪八拐的街巷市井百姓过往,下午的阳光里,喧嚣的茶肆与之房檐交替的酒楼伙计高声吆喝;挂着红灯笼的青楼,衣裙暴露的妓子依靠勾栏,晃着半边白皙松软,朝下方路过的男子、马车娇声招呼。
耿青面色淡如圣佛看着这一切,便放下帘子,马车缓缓而行走过天光,穿过路边撑起林荫繁茂的大树、围观喝彩的桥头、街角,一路回到光德坊。
卷起的风拂过街道,支起林荫的大树,叶子哗啦啦抚响,随着时间流逝,响起了盛夏的蝉鸣,偶尔有冷风吹来,攀附的蝉虫感受到了凉意,扇着透明的羽翅飞向了远方,摇摆的枝叶渐渐枯黄,又脱离了树梢顺着风安静的落到了街上,铺上厚厚一层。
刻有‘女侠唐宝儿之墓’的坟茔,最后一片叶子悄无声息落到了碑前,崭新的坟茔显得萧瑟,渐渐变得陈旧,落上了灰尘。
秋色过去,铺满的落叶积上了皑皑白雪,与旁边的坟堆孤零零的立在山岗上,曾经插在碑前的长剑也不何时被人拿走,留下的孔洞也在冬日过去后,长出了草叶。
老树焕发新枝,下方两座坟茔,嫩绿破开了泥土,青草在风里摇曳。
远方的巨城,褪去冬日的萧索,翻到了新的一年,人们重新走上街头,又是繁忙嘈杂的市井生活。
这是天佑元年,正月二十。
大年元宵已过去五日,耿青穿的厚实,坐在书房正看着从陇右送来的消息,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巧娘挺着肚子,将一碗莲子汤放到桌上,依在丈夫旁边,双手轻柔的摸着紧绷的肚子,脸上洋溢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