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好吧……”
艾薇在心里不断演习着。
她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也不知道运用了多少种不同的语气，淘汰了多少种不同的措辞。
直到她随着康斯坦斯公主飘进比赛的后台，扒开拥挤的人群，看见蜷缩一团的约书亚时，她还在心里不断重复这句话。
“我们和好吧……”
简单的一句话，说出来却并不轻松。
约书亚今日的黑色绸缎燕尾礼服闪闪发光，可艾薇却看不到衣服的版型。
他那么大的个子，蹲在地上却是小小一只。
或许是哭累了，艾薇并未听见所谓的“嚎叫”，只看到了一溜光亮的亚麻色发胶。
他的肩膀轻轻耸动着，整张脸都埋进了臂弯，只剩下一对红嫩的耳朵露在外面。
听见艾薇到来的消息，他抖了一下，仿佛听到了某个不得了的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复活的伏地魔卷土重来。
“艾薇小姐……”
亚历山大立在约书亚的身旁，他紧皱着眉头，对着艾薇使了使眼色。
他身边站着颤抖不止的贝尔女士，她的情况看上去比约书亚明朗得多，却依然值得关注。
贝尔女士没有像约书亚那样哭哭啼啼，她惨白着脸色，身形摇晃，眼神难以聚焦，有些醉醺醺地喃喃自语。
“哈……你可算来了……”
怀特教授叹着长气说道，他一手扶着贝尔的肩膀，一手扶额苦笑。
独角兽不知从哪个地方钻了出来，它温柔地舔舐着贝尔女士的酒红头发，将别在酒红小辫上的星星发卡拨下了几颗。
“那个灰色头发的小伙子一直哭着喊着要你过来，就像你当初差点留在意识空间里那样……天啊，快救救他吧，他要是再止不住眼泪，我就要碎了……”
说完，独角兽嘶鸣了一声，它缓缓走向前，用大脑袋蹭了蹭艾薇的颈窝，又慢慢走向小声呜咽的约书亚，双膝跪地，断断续续地哀鸣了起来。
独角兽星河流转般的眼眸里闪烁着悲鸣的光芒，悲怆的渴求印在艾薇的眼球里，似排山倒海，却掀不起一丝波澜。
艾薇的心思并不在约书亚身上，她紧盯着失魂的贝尔女士，怀疑的眼神在她和怀特教授身上来回打量。
“呃……艾薇小姐，我脸上刻了什么上古文字吗？为何值得你在此时研究？”
怀特教授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他扯扯肩头的白色毛领，尴尬地问道。
“mom……dad……mom……beatrice……beatrice……”
贝尔女士在一旁摇头晃脑，嘴里不断冒着爸爸妈妈和碧翠丝的英文单词。
而这也正是艾薇疑惑的点——追着他们走下舞台的碧翠丝哪儿去了？
约书亚哭着闹着想见自己，康斯坦斯公主就几乎翻遍了整个华人码头……
贝尔女士想见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就在不远处的碧翠丝，怀特教授为什么依然坐怀不乱，眼睁睁看着贝尔女士眼神涣散、神智失常……
“世界第一的魔法器具店”……艾薇的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了那个奇怪的店名。
巧得是，红皮书里曾经提到过，怀特教授正是“世界第一魔法器具店”的主人。
艾薇不动声色，脑子却自动将这两者结合了起来。
小丑会分身……小丑要灵魂……小丑的杀人台旁边是“世界第一魔法器具店”……
碧翠丝的消失、怀特教授的镇定、贝尔女士的不清醒……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词语——掩饰。
“艾薇小姐？”
遥远的思绪被怀特教授骤然扯回，艾薇盯着那张玉石般的脸，心中警铃大作。
“贝尔有我和这个傻大个照顾，没关系的，快看看你的好朋友吧……”
说着，怀特教授将贝尔推到了另一边，不由分说地上前抓住艾薇的肩膀，将她翻了个面。
“喂！”
艾薇吓了一跳，却在转身的瞬间屏住了呼吸。
约书亚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仿佛一只悄无声息的黑色魂魄。
他垂着头，脸上湿润一片，眼眸微微颤动，眼角泪珠闪烁。
艾薇一时立了正，她看着他隐忍紧闭的薄唇，想走走不掉，想说说不了。
喉头似有异物堵着，吐不出也咽不下，她知道她应该说出那句话，那句她在心里演习了好几次的话……
“我们和好吧……”
她熟练地在心里说道。
与此同时，她看见约书亚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仿佛要在她之前先说出个什么来。
可是，他没说，连嘴角都未动弹一分。
两人就这样相顾无言，在热闹的嘈杂中、在人群的欢呼中、在寂静的夜空中、在旁人的注视中……
“我们和好吧……”
快说啊！快说出来啊！
不管是不是先说出口，快说出来啊！
很难吗？张口很难吗？二十分钟的演讲都不在话下，半个小时的汇报都不够阐述，短短的这几个音节，有那么难吗？
“我们和好吧……”
有……
面对约书亚……让她又爱又恨的约书亚……
很难……
“我们和好吧……”
大脑神经的操控间，艾薇脑子一热，唇珠上下飞舞，连续不断地颤动起来。
“我们和好吧……”
她想着，圆润的字母在脑海中回旋、跳跃、闪现……
她只需照着读出来……
“你去死啊，瘦猴子！”
她说道，空气沉寂了五秒她才反应过来。
尴尬的氛围里，所有人的眼神变换了少许，大多是从艾薇变换到了约书亚身上。
而视线的中心，约书亚浑身颤抖，泪水如清泉般涌出，挂上了从前那几道湿粘的泪痕。
本想去拉艾薇袖口的右手无力收回，连攥成拳头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他突然无比憎恨自己的额头，没有了厚刘海和厚眼镜的遮挡，他羞涩得只想钻进鞋底的缝隙。
在艾薇面前，被她看到这样怯弱的自己，他不想……
“艾薇小姐……”
“艾薇小姐！”
忽然，两个不可思议的声音从艾薇的身后传来，是方才赶来的克里斯汀和康斯坦斯公主。
艾薇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如何，她只知道，当她转过身看向克里斯汀时，克里斯汀吓得立刻别过了目光。
“艾薇小姐！您为何……”
“怎么了！”
艾薇大声打断了公主的质问，她瞪着双眼，发觉自己的眼睛异常干涸。
“我怎么了！就许他骂我荡妇！不许我骂他瘦猴子了！”
“不……不……”
公主顿时哽住了话头，生气的艾薇不好接近，她立刻跑到了约书亚身边，语气近乎哀求：
“约书亚先生！您不是有话要对艾薇小姐说吗？请说出来吧！快说出来吧！”
公主疯狂摇曳着约书亚的手臂，可约书亚只是垂头不语，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暗自神伤、泪眼汪汪。
空气流转间，台前爆发的热烈掌声侵袭了整个后场，如巨大的浪潮席卷了每个人的心房。
“算了，我没时间和他磨蹭。”
良久，无人作声间，艾薇低沉着声音说道。
她压下眉头，不顾公主哀求的眼神快速转身，拽过克里斯汀挂在手臂的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前往舞台的台阶。
“我们和好吧……”
踏上红毯铺着的舞台时，这句话依旧在她的心中萦绕，可冰凉麻木的身体却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
这句话，永远也说不出了。
干涸的眼睛终于转成了湿漉，却并不是时候。
艾薇听着自己的脚步踏在台阶上的轻响，用手背悄然拭去了滚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