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除了那些带着青眼獠牙面具的人之外,便只有一对对襁褓中的孩子。那些孩子生着相似的长相,据说是从各地寻来的双胎甚至三胎。
那些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孩子按照相貌被分别放在了一起,襁褓之上悬的不是寻常逗弄孩子的布老虎、拨浪鼓这等玩意儿,而是一册一册空白的本子,上头记录着那些孩子的出生年岁、灌下的一碗皆一碗的药里头的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何以成了那个幸运儿,没有被灌过那种药,却自小被鞭笞着端来一碗皆一碗的药,成了灌他人药的那个人。
那些药里有什么他不知道,只知晓那一对一对的孩子多数活不了多久都会死于那碗药下。
喂药的他大概便是最直接的凶手。一件事情做的久了,大概也会渐渐麻木,哪怕这是一件放到外头会惊世骇俗的事。
照这般算来,他自小手上便沾满了鲜血。
可那时他不觉有什么问题,只是茫然想要看看小院外头的世界,可他不敢,便是饿了偷偷溜出小院去厨房偷个馒头都会受到严重的鞭笞。
挨打很痛,他不敢。
困在小院之内,今夕不知何年,小院里也从来不会如寻常人那般经历四时节气,他那时已经忘了自己度过了第七还是第八个周围充斥着鞭炮声的年节了。
“我越长越大,那院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少,虽然时不时还是会有一对又一对的孩子送进来,可到底送进来的速度比不上那些孩子死去的速度……”
烛光下,年轻人的声音和语气皆是淡淡的,仿佛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镇南王妃泪流满面。
“有一回,我听到那几个带着面具总让我送药在背后说‘要不要将这小子入了药’这等话,我便知道再不逃出去,我也会死,我开始寻找机会……而那个机会总算来了。”
“那一日,院里又送来了一对双生儿,院子里的人本以为同以往一样,接了双生儿,灌药不会有什么问题,可这一次却叫他们失策了,谢五爷发现了我们……”
“其实谢五爷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以为是拐子拐了人而已,因着发现及时,那对双生儿并未发生什么事,被谢五爷抓到的人不得已揭了脸上的面具,露了真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其中一个人的模样,面貌寻常,也不是那等恶鬼的模样,可做的事却比起恶鬼来混不多让。那人声泪俱下道自己失了孩子,一时想岔做错了事求谢五爷饶过他,谢五爷答应放那人一条生路……”
“这些事自是与我无关的,我只是借着这个机会逃了出来……”
他不知道该跑去哪里,从未见过院外世界的他那一瞬是懵的,只是求生的本能盖过了一切,他不知跑了多久,见到了村庄也见到了外头的人,终于跑累了,他便寻了个宅子翻了进去,在里头躲躲藏藏,一路便摸到了其中一间屋子里,那屋子里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我那时候不懂什么叫做隐藏行踪,也根本不知道顺着我一路逃跑的脚印,他们便能找到那里,我躲在床下瑟瑟发抖,以为要被抓回去了,却没料到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引去了他们所有的目光。”
“他们那时说了好些我不懂的话,不过显然对那孩子的兴趣比我更大。”
“那个孩子您也见过的,她在金陵被人骂了十三年的扫把星,随母姓,姓乔……”
“大理寺那位乔大人?”镇南王妃怔怔的脱口而出。
谢承泽点了点头:“她救了我一命。”
“除此之外便是谢五爷一家了,我能做谢承泽这么多年是因为我的相貌与谢泽略有几分相似。”谢承泽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其实细看是能看出差别的,只是那些做的到底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远远瞧见白日里出现过的谢五爷夫妇身边有一个孩子,‘似乎’就是我,那些人便觉得谢五爷找寻被拐双生儿是假,想要将我带走是真,便决定对谢五爷夫妇动手了。”
“即便有护卫相助,可谢五爷一家还是没有逃脱,我在谢五爷临死前见到了谢五爷,他让我活着,以谢泽的身份活着。其实直到谢五爷死前,他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直觉这些人定然所谋不小,他觉得我是个关键的人证,必须活下来,指证这些人。”
“可即便之后,待我入职大理寺之后,我才发现,我对其中所知不多,并不是谢五爷口中的关键人证。”
除了那些人将一对一对的孩子拿来灌药之外,他对其他的一无所知。
镇南王妃默了默,道:“谢五爷的夫人祖上两辈的旁支与镇南王一派算是血亲。”
这或许是谢泽与谢承泽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原因。
可血亲也只能是相似,并不能一模一样。
谢承泽道:“那些人不知道我成了谢承泽,只是后来知晓谢五爷的独子未死,便寻了个人过来冒名顶替于我,那个人生了一张与我相似的脸,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那些一对一对死去的双生儿。大抵当真是兄弟血亲,我们对彼此也更容易信任,不过他与我不同的是,他被人下了蛊,必须受制于人。”
一颗听话的棋子必须有被制掣的手段。
“那些年有时候出现在人前的是我,有时候出现的是他,我们刻意让两人说话的举止神态都尽量一样,莫要让人看出来。”
“可我和他到底还是不同的,我交了解之、和修这两个朋友,他喜欢上了徐家那位十小姐。”
“我们彼此互相存在了好多年,原本可以一直存在下去,却忘了徐十小姐。他身体中的蛊毒注定使他无法什么时候都出现在徐十小姐面前,有时候我便装作了他,大概就是那时候徐十小姐有了怀疑。”
“不得不说,有时候再厉害的断案高手也比不上运气,”谢承泽垂眸,叹了口气,“徐十小姐的运气极好,甚至可以说太好了,去了一趟岭南便已经知晓了不少秘密。”
那个女孩子自出生开始便运气极好,甚至连这等旁人苦苦寻找数十年的真相都叫她只去了一次岭南便接近了几乎所有的真相。
大概,除了没有找到幕后黑手,不知幕后黑手躲在何处,很多事情她都知晓了。无法知晓是因为那些人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青眼獠牙面具的背后是哪张脸谁会知晓?
如果这运气给乔小姐,或许……
可这世间没有“如果”,或许那一次运气将她往后的运气都耗光了,徐十小姐最终还是死在了运气上。
元宵灯会之上,徐十小姐没有熬过去,不过在此之前,徐十小姐其实便被注意到了。
“徐十小姐去过岭南的事很快便被人发觉了,彼时那些人给他的命令是杀了徐十小姐,他不愿意,可身体里的蛊毒注定了不是他死便是徐十小姐死,他选择了自己死。”
很多当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过后说起不过一句话的事,生死亦是如此。
“我答应他会尽力保护徐十小姐,可我还是没有做到。”谢承泽垂下眼睑,苦笑了起来。
其实他死前还请求他继续扮演那个谢承泽,可感情这种事且不说他不愿,便是他愿意,徐十小姐又怎会察觉不到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到底是哪个呢?
那个所谓的左公印不过是试探:他与他彼此互相扮演对方,自是知晓对方的每一件事。左公印这种事从来没有过,那个旁人嘴里津津乐道散尽家财的故事只是徐十小姐的试探而已。
“此人不可信。”谢承泽说到这里,忽地神情一肃,抬头看向面前的镇南王妃,“这人这般谨慎,在真真公主面前亦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用的人越多,越容易发现其中的破绽。真真公主的公主府是镇南王的宅子,可见一早你便是他接触真真公主的棋子了,所以,他是不是将真真公主交给你了?”
那人躲的如此之深,所以,只能令他主动来找自己。
他能活这些年已是万幸,也不再会惧死。
……
……
一连多日阴雨的长安城一大早终于露了太阳。
裴卿卿高兴不已:阴雨连绵的可真叫人败兴,便是出门也不方便。
只是还来不及高兴,便听外头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响起。
“哪个啊?”裴卿卿提着鞋子,看了眼一旁才被敲门声惊醒,从被子里爬起来的乔苒道,“乔小姐,我去开门!看看是哪个这么一大早便过来扰人清梦!”
扰人清梦的是徐和修。
他一身的酒气,顶着一头鸡窝似的头发撞开了门,脸上还有一道似是磕了许久的桌子磕出的红印子,整个人委实滑稽又可笑。
“乔大人呢?”徐和修却一点也不在意此时自己的样子,急急道,“我要找乔大人,出事了!”
披了件外袍还来不及洗漱的乔苒被徐和修堵在了屋门口。
“乔大人!”徐和修焦急道,“承泽出事了!”
谢承泽吗?乔苒听的一怔:“怎么回事?”
一旁的裴卿卿也吓到了,忙急吼吼问:“是有人把谢承泽抓走了吗?”
“不,不是。”大抵是实在焦急,徐和修回答起来也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是他自己走的,昨日晚上大理寺下值之后,我同承泽找了间路边的酒馆喝酒……”
难怪徐和修身上那么重的酒味,再看他脸上的红印,多半是在酒馆磕着睡了一晚上。
“既是他自己走的,那你何以会觉得谢承泽出事了?”比起徐和修的紧张,乔苒尚算冷静的问徐和修。
“因为他昨日说了好些个奇怪的话!”徐和修用手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有些懊恼昨日自己醉成那样,“好奇怪的话!”
乔苒“嗯”了一声,问徐和修:“他说什么了?”
“他说什么他亲眼见过一对对的孩子,还说你幼时救过他,他早便见过你了。甚至还说什么要去见一个人,再不见她,她就要死了什么的……”
宿醉的头疼的厉害,那些记忆断断续续的,一会儿想起来一段一会儿想起来一段。
“他还说什么你已经懂了,不能再叫你出事了什么的。”徐和修以手恨恨的撞了撞自己的额头,“我喝了一杯承泽递来的酒便醉倒了……”
“酒里下药了。”乔苒听到这里,对徐和修道,“他要自去做一件事,自然不能叫你跟着。”
徐和修怔怔的看着女孩子。
女孩子默了默,又道:“至于那一对对的孩子,我已经知道了。”
谢承泽和那个死去的“谢承泽”是一对双生儿,真真公主与那位被顶替的也是一对双生儿,她和原娇娇并非双生儿,却又阴差阳错,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双生”。
至于幼时救过谢承泽,想到曾经偶然做的一次清醒梦,那些个青眼獠牙的面具恶鬼,一个接一个的谜团都逃不开“岭南”二字。
若说锦城那三面环山之处适合巫蛊之术的话,那岭南便是一个大了不知多少倍的锦城,这一点毋庸置疑。
巫蛊、一对一对的双生儿,那些人要钻研的当是那等千奇百怪的药,至于这些药会用来做什么,总是逃不开七情六欲,问题终究还是要绕到用药的人身上来。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徐和修心中隐隐不安,“承泽他……”
“谢大人……或许是去找镇南王妃了!”一道少年的声音便在此时响了起来。
徐和修循声望去,看到了站在角落里显然才起床不久的乔书,一旁是同样顶着鸡窝头的唐中元,他来的太早又突然,这院子里不少人此时都被他叫了起来。
“你不是在国子监读书么?”徐和修看的一怔,“怎会……”
“谢大人昨晚来了国子监,叫我回来了。”乔书心里一记咯噔,方才听这位徐大人语无伦次的说了一通,他也意识到似乎发生什么事了,忙道,“昨日书童说谢大人还问了镇南王妃,我瞧着他离开的方向确实是去虞家的方向……”
镇南王妃……谢承泽要救的人,乔苒来不及洗漱和换官袍,立时对徐和修道:“快!去衙门,我知道真真公主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