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知道老僧为何忽然赞叹书院,因为书院连自己这种人都敢收,需要难以想像的胸襟气度,和兼容并蓄的态度,如此书院值得所有人佩服。
他骄傲说道:“世间,胜在有书院。”
老僧微嘲说道:“然而书院终究会变成一片废墟。”
宁缺说道:“世间万物皆如此,但至少书院不会因为你的诅咒就变成废墟。”
老僧静静看着这个重伤虚弱却依然骄傲自信的年轻人,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朋友,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轲浩然死了多少年?”
宁缺怔了怔,摇头说道:“不知道。”
“我对他说过浩然剑已入魔道,他却毫不在乎,我告诫过他,再这般骄傲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昊天诛之,他还是不在乎。现在想必他早已化成飞灰洒遍世间每条溪流每座大山,也不知此时的他是否还是这般骄傲,哈哈哈哈……”
老僧低头像个疯子般大笑起来,眼角又挤出一滴浑浊至极的老泪。
宁缺说道:“小师叔就算死了也足以骄傲。”
老僧抬起头来,看着他寒寒说道:“但他终究死在了我的前面,所以我赢了。”
宁缺嘲讽说道:“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老僧感慨说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家伙。”
“下次我会成功吗?”
宁缺忽然诚恳请教,棉衣之下的身体依然在以极高的频率微微颤抖,应种做法虽然极为消耗体力,却是在对方恐怖境界的精神控制下保持行动力的唯一方法。
老僧看看着他诚恳说道:“不会有下一次了。“
宁缺说道:“你确实是我所能想像的最强大的存在,然而被囚数十年的你只不过是个被贬落尘埃的君王,年轻体壮的我却是头刚下山的猛虎,樊笼隔绝天地元气对我没有影响,我习惯凭力气做事,没有道理你恢复的比我快。”
老僧微笑说道:“果然牙尖嘴利,可惜啊我已经老到没有牙了。”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在叶红鱼赤裸的看头狠狠啃了一口。
叶红鱼眉头骤然挑起,却不肯低头,倔犟狠厉地看着老僧啃食着自己的血肉,仿佛要把这幕画面深深地记在脑中,直到冥界也不想忘却。
老僧确实没有牙,所以他是用牙床啃的,显得异常困难,就像是垂老将死的无牙雄狮,试图将皮韧肉紧的母鹿撕扯开,鲜血从苍老的唇角不停淌下。
片刻后,老僧抬起头来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你想熬时间,我也想熬时间,消化第一口血食后,第二口血食会吸收的更快一些,不用再试图的挣扎了,平静的迎接死亡那样会更喜乐一些,待我最后将你们三人超度入腹回复功力后,一举毁了这座樊笼飘然出山,这世界便将是我的,也等若是你们三人的。”
因为嘴里有血肉,所以老僧的声音有些含混,却依然像春水般温暖,他苍老的唇角皱皮和下巴下血水淋漓,但笑容却像镀了层佛光般慈悲,身上的骨山尸海仿佛像圣洁的莲花座,漫着清光,如此佛魔之象,实在恐怖到了极点。
宁缺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他思遍身旁所有保命手段,竟是找不到一个打破当前危局的方法,无抡瑟大师留给自己的锦囊,元十三箭还是朴刀上的符文,都需要与自然相通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不由沉默想到了死亡。
他盯着老僧坚定说道:“就算你能出去,这世界也不会是你的。”
老僧忆起那抹青袂,微笑说道:“我已道魔相通,何惧世间法?”
宁缺摇头说道:“世间还有夫子。
老僧沉默片刻,说道:“夫子总是会死的,书院里的人太过骄傲,而越骄傲的人越容易死,这是夫子的命运,也是书院的命运,无法逆转。”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疯言疯语。”
老僧忽然问道:“如今长安城里大唐国的皇后是哪位?这些年多出了几位武道巅峰的大将军?天魔舞可曾再现?轲浩然被天诛,夫子有没有杀上桃山?意,有些不对,这小姑娘自报身份是裁决司大司座,难道神殿还没有被灭?”
轲浩然被天诛,夫子上桃山,在他看来桃山上的神殿自然覆灭,此时确信西陵神殿还存在,他不禁有些疑惑,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谋划不会有任何漏洞。
连续数个问题,宁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似癫狂的质问,内里却似乎隐藏着很多历史的尘埃,那些尘埃里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山门覆灭之前我安排了很多事情。我安排圣女南下,我相信她会做到我交待的事情,我安排很多弟子南下,我相信他们中总有人能做到我交待的事情。”
老僧看着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自信甚至霸道的神采。
“当年的明宗已然腐朽,便是毁于轲浩然之手我也并不觉得可怜,焦土之上生新芽,我宁肯在废墟之上开创一个全新的魔宗,新的魔宗根植于唐国强威肥沃的土地,一旦新生必然是开天辟地的存在。”
“我相信我的这些安排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应该已经在逐步发挥作用,那么我逃出生天只需要安静等待夫子死,去,那么你说这个世界会是谁的?”
宁缺听的浑身寒冷,暗想难道今日的长安城里隐藏着无数魔宗强者?而且这些人全部都是当年听他安排南下?如果让此人逃出魔宗山门,世间会生出多少风雨?
“可当时你应该以为小师叔会杀死你,一旦你死后,就算你在中原隐下这么多后手与安排,又有什么意义?”
老僧微嘲看着他,就像峰顶的白雪看着夏天的虫儿,说道:“即便我死了,当年的这些安排依然存在,你们这些俗人似乎永远不明白,一个人的生存与死亡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否改造这个旧世界,迎来一个全新的世界,然后集合新世界的能力去改变某种规则,如果能做到这些,我即便死了又能如何?”
宁块问道:“什么规则?”
老僧应道:“大道的规则。”
宁缺问道:“如果……你谋划了一生依然无法改变,那怎么办?”
老僧微笑应道:“至少我努力过了。”
宁缺蹩眉说道:“就为了你的尝试,不惜让整个世界陪葬?”
老僧平静说道:“世界毁灭与我何干?”
这大概便是所谓阴谋家的快感来源吧,宁缺在心里默默想着,对老僧这一世的思虑筹划实在是佩服到了极点,却也恐惧到了极点,因为疯子总是难以战胜的。
此时此刻,名满天下的莲生大师在宁缺眼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完全听不懂此人在说些什么,就算能听懂一些,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甚至直至此时他依然无法判断出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名老僧有时天真纯洁如同新生的婴儿,有时刻薄暴躁如同市井间泼辣的妇人,有时热血激昂如同都城里清淡救世的青年书生,有时豪情纵横如同持剑打抱不平的青年侠客,有时慈悲怜悯像一名佛门大德,有时残酷冷漠真身似魔。
无论哪一种形象都无比真实,根本看不出一丝虚假处,各种面目截然不同,却均发自本心,纯粹地令人心悸,便如那句要成佛便成佛,要成魔便成魔,都是真佛真魔或悲悯或冷漠地看着这个人世间。
他简单却善变,孤独而脆弱,复杂又讨厌,有时嫉妒有时阴险,喜好争夺偶尔埋怨,自私无聊却又变态冒险,爱诡辩爱幻想,善良博爱却又怀恨报复,专横责难,他辉煌时得意,默淡时伤感,他矛盾而虚伪,欢乐却痛苦,伟大却渺小。(注)
莲生三十二,瓣瓣各不相同。
一个人的性格和思想如此复杂,实在是难以想像。
宁缺微寒想道,难道此人居然有三十二种人格?
老僧的话说完了,便像夜里一朵敛回去的睡莲,平静闭上双眼,开始运用魔宗秘法饕餮把道痴的血肉消化吸收成为身体里的元气力量。
安静的房间内回荡着宁缺的声音,只不过现在再也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这些声音显得那般单调枯燥不安,甚至隐隐透着绝望的味道。
“世间本没有魔,你这样的人多了,便有了魔。“
“无论你扮演怎样的角色,你就是魔。”
“莲生三十二,瓣瓣皆污。”
“道魔相通便成神,但也有可能成神经病。”
无论宁缺说什么,白骨山里的老僧都不再有任何反应,他耗尽心思想出来的这些看似颇有哲思的话语,全都浪费在了干冽的空气之中,无法激怒对方,更不可能让对方因为这些话语而在心神上生出某些漏洞。
宁缺无力把头枕在莫山山的肩上,望向屋顶那些青石,心里知道老僧将第二口充满昊天道门气息的血肉完全消化吸收后,境界便会复苏到自己无法触碰的层次,到那时候再也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改变死亡的结局,目光便有些黯淡。
魔殿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大概山外的世界已经入了夜,温度渐低。
他抬头看着屋顶石墙上那些斑驳的剑痕,那些小师叔留下的剑痕,那些构成一道樊笼把莲生三十二幽困数十年的剑痕,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
只是随意望去,他并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心神,大抵是在旧书楼里用永字八法解字解成习惯的缘故,那些密密麻麻的剑痕在他视野中自然分开,逐渐清晰。
宁缺的目光在那些剑痕上久久停留,心意随着痕迹而行走,渐渐生出某种感觉,这种感受很隐晦,难以捉摸难以分明,身体却因此而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