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齐在书房等了片刻,便有脚步声从长廊的另一头传来,随即是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入了眼帘。走在前面的那个必然是神秘的主记大人,昨晚夜谈,不曾看清。
身形瘦高,冬衣在身,仍如修竹,面色极白,初雪般洁净,头发鸦黑,以青玉发冠固定,出乎意料的年轻,出乎意料的俊美,亦出乎意料的瘦削。
见礼之后,两人没有虚言,直接就着昨晚的话题继续了下去。
在训练士卒上,两人本理念相近,谈话自然融洽,到了最后,所涉话题已不再局限于此,而是涉及到了军队建制、管理的方方面面。
见绍渊所问越来越细致,沐齐在心中盘桓了一夜的念头更为确定,便直接问道:“主记大人可是有事安排属下?”
绍渊未再迂回,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等了片刻,方含笑问道:“沐先生可愿意?”
“离开绿林,前往子规?”
“是,不过只能做孩子们的先生,并无百夫长之职待你。”
……
两日后,经张霸首肯,沐齐离开了绿林山,先回了趟沐家寨,携妻子一同前往子规山。这是他向绍渊提的去做自强院先生的唯一要求,绍渊自然应允。
几路大军进展非常顺利,五月中旬,传来了三军成功会师于长沙郡外围的捷报。
拿下长沙郡,则意味着荆州全境皆归于张霸,在战略上有着非凡的意义。
绍渊收到了张霸特意命人快马送来的消息:请他前往与大军汇合,一同入长沙郡!
绍渊看着信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笑意来,添上了生动和活力。
坐于骏马之上,万众拥戴之下,缓缓进入巍峨的城门……
这是一种怎样的场景!
张大哥这是……想让自己与他一起享受荣耀和胜利!
“公子去吗?”苏顺见他看着信笺浅笑不语,忍不住问道。
绍渊将信笺放在桌上,闭眼仰靠在椅背上,以指腹在眉间轻揉,缓声道:“不去了,给将军回信吧。交代柳辰,越在此时,越要当心将军安全,提醒彦青,安置地方要迅速果决,不可有妇人之仁。”
苏顺应了声,便要退下,却又听到公子有些犹豫的道:“等等。”
苏顺闻言又回过身来,看向自家公子,却见他仍是仰靠的姿势,只是眉心微皱,似乎有些难以决断。
又停了片刻,绍渊才道:“另外再给彦青传份密信,派人监看各军首领,重点放在王匡身上。不可让人察觉,也不必告诉将军。”
鑫云过来时,还未进书房,便听到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推开门,只见那人左手掩口,右手仍在写着什么。
“阿渊,”鑫云有些生气的将笔取下,轻拍他的后背,“先歇会儿,小顺说你头痛,你风寒才好些,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
“云儿,”这阵烦人断续的咳嗽好不容易停下后,绍渊的嗓子又有些暗哑,“只是有些咳嗽,无碍的。云儿,快来帮我看看,这些措施可还行?”
明知他是故意转移话题,可看着他满脸的笑意,鑫云只得无奈地顺从,“这是?”
“我统计了自出兵后,兵士的伤亡情况。发现受伤兵士的致死、致残率太高了,还有两次因伤兵感染引起了营房集体性的疫病事件。就让大家就如何减少这些情况做了些探讨。这是各营筛选后送过来的。”
鑫云这才注意到桌旁有个大木框,里面满满当当的堆着竹简。
“这事又不急在这一日半日的。拿下长沙郡之后,应该会有一段时间不打仗了吧!”
“傻云儿,朝廷即使一时之间因太子废立之事无暇顾及荆州,但一州得失,朝廷不会不管的。走上了这条路,便不会再有能放松的时候了。一旦朝廷开始对荆州用兵,必然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降低的兵士致死致残率,不仅能保持有生力量,也是对士气的最大保障。”
“唉——”鑫云低叹一声,用手探了探绍渊的额角,柔声道:“还是有些低热,先休息一刻钟,然后我和你一同看,好不好?”
见妻子已经让步,绍渊也不再坚持,他牵着鑫云的手站起,“陪我出去走走,去看那树槐花吧!”
今日是个大晴天,初夏的太阳照在身上,并不觉得热,微风拂过面颊,分外舒服。绿林山中虽生活条件简陋,但景致绝佳,目光所及,大多为百年以上树龄的古木,姿态奇绝多变,林中多年落叶形成的肥沃土地之上,各种野草、野花如同地毯般铺满了林木的间隙,兵士训练的声音从屋后遥遥的传来,林中的鸟儿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动静,并不如当初一般被惊的乱飞。一直在附近嬉戏的五彩鸟见主人出来,赶紧过来刷存在感。
“阿渊,你不应张大哥所邀前往长沙,是因为身体原因吗?”鑫云一边逗着小彩一边问。
“并非主因,”两人顺着因长时间踩踏而形成的林间小径徐行,“师父曾送我十六字的谶言,’金乌之侧,光耀九洲,沉渊之底,以身立鼎’,我觉得后八个字才是我的命运。”
鑫云第一次听到这个谶言,立即停下了脚步,愣了半晌,方有些结巴地问:“为何……阿渊为何觉得是后八个字?”
绍渊揉了揉妻子的额发,有些低落的说:“许心竹四年药膳,将我身体底子毁了大半……纵使师傅和泰山大人这些年遍寻天下奇药,又有云儿在我身边这般的无微不至,我依旧动辄生病……金乌之侧,哪里是好立的地方?享受万般荣耀,必然要面对万剑锋芒……我想努力活得更久,努力陪着云儿长长久久的走下去。隐于幕后更适合我。”
绍渊的身体情况,鑫云比他自己更清楚,故而天长日久的,变成了她的一块心病。绍渊并不希望云儿为此所困,今日又谈到了这个话题,他便打算下一剂猛药。
“云儿,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会努力保养,不会讳疾忌医,不过度劳累……至于上天给我多少时间……”绍渊双手捧着妻子的脸颊,让她微抬起头,直视着她的双眼,“云儿,此非人力所及。你要接受这个现实,不要因为我身体的一点变化就草木皆兵……随着年岁日长,我身体必然会日弱,若你始终如此患得患失,到时候,我们又该如何?你会累,我亦觉得歉疚……我们都努力,只是结果如何,不要太去在意,好不好!”
绍渊的眼中如盛满最澄澈纯净的泉水,有着让人沉静的力量。鑫云因这段话而波动杂乱的心绪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安静了下来。
那双眼多少次温柔的注视着自己,微笑的诉说。
“云儿,我没事!”
“云儿,我头疼,给我行针。”
“云儿,我还好!”
“云儿,扶我一下,有些累。”
“云儿,不要担心!”
……
是的,近几年来,他从不避讳自己的身体情况,会喊痛,会说累,注意作息,努力养生,若自己一直过于忧虑,确实会对他形成压力!
努力做自己能做的,至于结局如何……夫妻同体同心,便是最好的结局!
鑫云偎入绍渊的怀抱,紧紧的抱着他的腰,“我的阿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