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觉这一番话,令微浓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自古以来,世人皆赞赏忠心耿耿的勇士,无论成败,“忠义”总是衡量一个男人的头等条件。眼前这个男人,曾是楚王与楚璃最倚仗的重臣,学识渊博,两袖清风,在楚国处处受到尊敬爱戴。在世人眼中,这样的人应是忠心的国士,楚国国破,以身殉国仿佛才是他的出路,又或者从此辞官归隐。
可他竟然更名换姓改投他国,还光明正大地再次来到燕国,以另一种身份,代表另一国的利益。这多少令人感到惊讶。
真正有才华的人,绝不会被一时的落魄所压制,无论到了何处,都有东山再起之时。显然,沈觉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看来他在宁国过得不错。
但其实,除了眉目间多了些许沧桑之外,沈觉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一派清流名士的磊落之色,令人想要鄙夷都觉得为难。
想到此处,微浓自嘲地笑了。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去鄙夷沈觉,因为她也照样改嫁了,与沈觉的背弃并没有任何不同。再者而言,楚国已亡,另谋出路也是人之常情。由己及人,微浓也不好置喙什么。
正想着改嫁之事,沈觉自己便主动提起来了,语带惊疑:“公主,您不是高宗之女吗?怎会改嫁给……”
“我并非高宗之女,当年是一场错认。”微浓言简意赅一语带过。
沈觉对这种错认之事也没有深究,沉默须臾,只叹道:“这么说来,高宗对您真是不错。”
微浓似已麻木,也懒得多做解释。
沈觉为官二十余年,阅人无数,见微浓这副模样,再联想起隐隐听到的流言,诸如王后禁足、中蛊之类,他便知微浓嫁得不情愿。沈觉想了想,好意提醒道:“公主,咱们故人一场,从前也算半个主仆,有句话,不知沈某当讲不当讲。”
“愿闻其详。”微浓静候下文。
沈觉转头望着含元殿的方向,声音低沉几不可闻:“沈某觉得,既然您与燕王夫妻不睦,不若早做打算。也许……这个位置燕王坐不久了。”
沈觉才来京州几天,便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微浓心头一紧,却不愿泄露心思,淡淡相问:“您何出此言呢?”
沈觉叹了口气,双目微微眯起,目光如炬:“燕王道行太浅,敬侯心思太深,二人迟早一战。”
“哦?您从哪里看出燕王道行浅?又为何觉得敬侯心思深?”微浓试图引出更深层次的意思。
沈觉如何不知她的心思?想着故人一场,她又是旧主极尽所能呵护之人,便将所思所见和盘托出:“如今这个燕王,差敬侯接访我宁国来使,表面看似礼节周到,还折辱了敬侯,实则是个蠢钝至极的决定。试想,倘若敬侯与我宁国暗中达成协议,合作将他拉下王位,他能敌得过吗?”
微浓立刻会意:“您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也许,他觉得敬侯不会走这一步;又或者,他觉得敬侯没这个能耐。”
“也许吧!”沈觉笑叹:“单凭这一点,便知新任燕王眼界太窄,心思太浅,只在乎小节。倘若是敬侯坐上王位,他绝不会让竞争对手有机会接触他国,寻求到任何帮助。”
“您既然有此一说,可见敬侯是行动了?而且,成功了?”微浓继续追问。
沈觉笑着摇了摇头:“您太敏感了,至少敬侯没来找过沈某……至于其他人,沈某便说不准了。”
是呢,聂星痕才不会这么傻,在认出沈觉是谁的情况下,再去找他合作。但聂星痕也绝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若是不损害两国邦交和各自利益,也许他……
微浓适时打住思绪,不愿想太多,何况她也根本摸不透聂星痕的心思,便对沈觉回道:“多谢您提醒,我会留意的。不过他们两兄弟无论谁做了燕王,我的处境都很难堪……也无法改变什么。”
“若是站在宁国的立场而言,其实沈某更希望敬侯落败,敝上应该也不想看见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崛起。”沈觉如是言道,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就连太子殿下如此惊才绝艳之人,都败在了他手里……可想而知。”
“他怎么能与楚璃相提并论?”微浓霎时沉了脸色,语中带了一丝怨愤:“聂星痕就算胜,也是胜在兵强马壮、不择手段。”
沈觉默默听着她的怨愤情绪,负手回道:“沈某公正地说一句,此事也怨不得敬侯。两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倘若他不杀殿下,便会是殿下杀了他。当着诸多将士的面,他根本无法手下留情。”
“您是在替聂星痕说话?”微浓难以置信:“他可是灭楚的刽子手!”
“从私心而言,沈某的确是恨他。但弱肉强食是乱世之中的不变定律,燕楚走到这一步,早晚而已。”沈觉目光坦然地看向微浓:“您是觉得,我作为楚国旧民,立场太不坚定?”
微浓默认,没有接话。
沈觉显得十分平静,进而追问:“那沈某敢问公主一句,您作为燕国人,却在为楚国之殇而愤恨,您的立场又是什么?”
微浓顿时无话可说。
沈觉却没有乘胜追击,见好就收,笑道:“易位而处,想必您也能体谅沈某了。”
微浓领悟到了沈觉的意思。世事又不是围绕自己而转,不能拿自己的立场去评价别人的对错,自己也无权评价。
这与魏连翩从前说的那番话何其相似?难道自己真的太过偏执?微浓不禁自我怀疑起来:“您不愧是楚璃的老师,三言两语,便让我无言以对了。”
“公主谬赞。”沈觉摆了摆手,终于面露一丝伤感之色:“其实沈某如今这心境,也是跟随太子殿下耳濡目染。殿下的心胸与才学,早已在沈某之上了……”
冬月的夜风到底是起了一丝凉意,和着四周黯然的花香扑面而来,却有一种华丽的悲凉,令人顿觉世事倥偬,人生浮哀。这一刻,再盛大辉煌的快乐,都敌不过心头的怆然,那个教她使惊鸿剑的男人,再也回不来了。
微浓的眼泪被沈觉的一番话勾了出来,喉头的哽咽与鼻尖的酸涩令她忍不住微微颤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至确信眼泪没有流出来,才轻声回道:“遇上楚璃,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若非当初燕王错认,我也不会和亲楚国了……无论如何,我得感谢这段阴差阳错的际遇。”
“阴差阳错?”沈觉蹙眉反问一句,随即醒悟过来:“原来您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微浓听得迷惑了。
沈觉颇有些欲言又止,仿佛是在斟酌此事该不该说,良久,他才下定决心开口相告:“您和亲楚国,根本不是阴差阳错……您原本就是殿下心中的可意之选。”
“可意之选?”这一瞬间,微浓听到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有些疑惑,有些焦灼,但更多的是迟来的悸动,令她忍不住迫切追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觉缓缓长叹,也不知是在替她难受,还是在为楚璃而遗憾。他转而望向含元殿的西南方,仿佛这般望着,便能眺望至故土,流转回过往。
“其实当初与燕国联姻,王上是不大情愿的,但太子殿下执意如此,王上便尊重了殿下的意愿。”沈觉再次看向微浓,表情复杂:“沈某临行之前,殿下给了我一张画像,命我转交燕王。殿下有言交代,这是太子妃的第一人选,希望燕王能寻访到画像上的女子,再收为义女和亲楚国。”
沈觉这一提及,微浓猛然想起,楚璃的寝殿里的确藏着一张女子画像,而画上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她还曾问过那幅画像出自何人之手,楚璃说,画像是求亲使带回来的,她便相信了。
因为自古以来,许多未婚夫妻在成婚之前没见过面,男方都是先看到女方的画像。宫廷里选妃选后,更是以画像为初选,这本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您说的画像,是不是我穿着一袭马术服,站在一匹白马旁边?”微浓连忙问道。
“没错。”沈觉予以确认,继续追忆道:“沈某带着画像抵达燕国之后,听说金城公主刚许了人家,便知燕王不愿嫡女远嫁。这恰好是个机会,我正欲借机提出画像之事,岂料敬侯先提起了您。”
沈觉话到此处,面上露出微妙的神色,似在感叹宿命的神奇:“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大为吃惊,因为您跟画像上长得太像了!听说您是燕王沦落民间的女儿,我便仔细打听了您的身世,立刻修书禀告殿下。殿下回信说,只要您是房州人,擅使峨眉刺,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沈觉望着微浓越发吃惊的表情,最后说道:“我见事情如此巧合,便也没再节外生枝,直接定下您做了和亲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