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赫连璧月,正捂着脖颈,独自咳嗽了半晌才缓过气来,对长公主再道:“我本意没想害死你的女儿,她原就身子弱,一直吃着药,我只派人调换了两味药材,想教她一直病下去。是她自己不争气,就这么死了!”
听闻此言,金城也被闹得醒了神,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想起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王,她忍不住再次失声痛哭:“那父王呢?他是怎么死的?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吗?”赫连璧月眯起双眼,又咳嗽了两声:“他发现暮烟岚的死有蹊跷,还以为我是为了让丹姝上位,与我大吵了一架。我因此被迫退一步,让青城做了太子妃。长公主寿宴那日,他瞧见那只镯子,估摸是猜到了我杀暮烟岚的真正原因吧。”
她边说边揉了揉脖子:“他早有中风先兆,却一直当是心悸的老毛病……”
“赫连璧月,”聂星痕在此时突然出口打断,“金城是问你父王怎么死的,可不是问你他为何中风。”
赫连璧月看着他冷笑一声,没有再开口。
定义侯却难以置信地看向赫连璧月:“你不是告诉我,先王是中风不治吗?难道是你杀了他?”
赫连璧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如此恶毒……”
定义侯闻言踉跄一步,似是不能承受她弑君的真相:“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赫连璧月张了张口,欲辩解什么,却说不出来。
聂星痕便趁机开口,冷笑道:“真相水落石出,你与聂星逸混淆王室血脉,又杀害了父王,都是死罪难免。”
赫连璧月一怔,随即掩面轻笑,一瞬间便已恢复成为高高在上的王太后:“只可惜啊!外头都是哀家的人,你说的话没人相信。只要哀家杀光这屋子里的知情之人,哀家还是一国太后。”
“那就让聂星逸去黄泉路上,向父王赔罪吧。”聂星痕再次负手而立。
赫连璧月冷哼一声,面带狠戾之色:“那又怎样?哀家还有孙儿。只要你死了,哀家损失个儿子也没什么!照样能辅佐孙儿坐上王位!”
“是吗?”聂星痕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案几,依旧镇定自若:“说了这么久,都有些渴了。劳烦明淑妃来上盏茶?”
“吱呀”一声,寝殿侧门随着他的话音开启,明丹姝窈窕立于门槛之处,而她身后,几个嬷嬷正分别抱着聂星逸的孩子们,面目惊恐瑟瑟发抖。最显眼的是,孩子们都乖巧趴在嬷嬷们怀中,毫无动弹的迹象。
赫连璧月噌地起身,目光狰狞地看向明丹姝,直教后者垂下眸子,主动行礼回道:“姨母放心,几位小殿下只是吃了安定的药物,睡着了而已。”
“明丹姝!你个吃里扒外的贱人!”赫连璧月厉声呵责。
“太后娘娘总说别人是‘贱人’,不知廉耻,您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聂星痕毫不掩饰讥嘲之色,再也没有性子与她周旋下去:“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我也直言不讳了。殿外虽是你的人,但你也讨不到便宜。不如牺牲你一个,成全了大家如何?”
聂星痕敲了敲案几,不疾不徐地说道:“你去做那养蛊之人,换聂星逸一条命。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不会死;定义侯也可无罪;而金城,依然是燕王室的公主,我会为她和明尘远赐婚。”
“你会让逸儿活着?”赫连璧月根本不信。
聂星痕自负地笑:“他若真是父王的血脉,我怕是容不下他;既然他不是,我有什么可担忧的?他还有资格争吗?”
聂星痕又看向金城,微微叹息:“至于金城,我一直将她当作妹妹。明尘远与我情同手足,他们又两情相悦,金城做不成我妹妹,做我弟媳也不错。”
“说到底,你不过是想让我死。”赫连璧月的目光重新落在聂星痕身上。
“你难道不该死吗?”聂星痕面容虽平静,语气却不自觉地带上憎怒:“你害死我的母妃,唆使聂星逸抢走我心爱的女人,你给过我活路吗?”
一旁的明丹姝听闻此言,面色变了几变,垂眸不语。
聂星痕似未所觉,面色越发沉潜:“赫连璧月,外头那些人效命于你,只因你是王太后。但若真相公诸于世,他们还会听命于你吗?他们只会唾骂你,鄙夷你,连带你的家族也是万劫不复。你可别忘了,赫连氏如今的族长,你的叔父,是个耿直之人。”
“呵呵”,赫连璧月闻言冷笑两声,“聂星痕,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三言两语,我就会被你说动?不!我不会!我不会输……”
“叮”一声响起,赫连璧月突然左耳吃痛,被迫咽下了未说完的话。她抬手摸到自己的耳垂鲜血一片,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地砖上,是一只垂落的紫金镶红宝珠耳珰,聂星痕把玩着手上的银针,笑言:“方才验血的时候,顺手拿了几根针。你可以试试,是禁卫军的动作快,还是我的针快。”
赫连璧月看着自己一手的鲜血,再看看一言不发的定义侯和金城公主,忽然崩溃大喊:“不会的,我不会输!不会输!”
聂星痕无奈地摇头:“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瞥了在场唯一剩下的一名御医,淡淡问道:“方才你是不是说,太后娘娘担忧王上病体,以致邪风入侵,神志不清了?”
那人惊恐地连连点头:“是……是,太后娘娘……疯了。”
赫连璧月捂着左耳凄然笑着,再次将目光投向定义侯,最后问道:“你难道不帮我?你不帮帮逸儿?”
“怎么帮?弑君之罪,你让我怎么帮?”定义侯无力地质问:“我一个罪人,我有什么脸面帮?”
赫连璧月仍不死心:“只要你杀了聂持盈……”
“不可能!定义侯立即斥道:“慢说你已罪无可赦,即便你名正言顺做了太后,我也不会帮你。烟岚死后,我就打算与你断了。”
“断了?”赫连璧月无法置信,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若想断,怎么不早说?你还亲手给我打了镯子!”
“那镯子不是给你的!”定义侯终于彻底拉下颜面,痛而说出内情:“那镯子,我原本打算送给公主。群星抱月的图样,也是因为公主小字‘婵娟’。是你看到图样误会了……我若说实话,又怕你嫉恨公主,我才说是赠给你的……”
“后来姑丈又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送给姑母?”聂星痕语带嗤嘲。
“不,我本想将图样扔掉,但不慎被公主发现了。我看她如此欢喜,根本没法子推脱,索性再打了一整套头面首饰以求弥补。”定义侯显然不欲多言这段复杂的内情,只是看着赫连璧月,目露悔恨与悲伤:“王上待我不薄,我却如此对不起他,对不起公主……”
“你的意思,是要选择聂持盈?你要与我作对?”赫连璧月一针见血:“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已经在为你铺路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逸儿的‘亚父’,权倾朝野!”
“亚父么?”定义侯苦笑道:“多年以来我寝食难安,这个‘国丈’的头衔,我已是诚惶诚恐了,怎么可能再去做亚父?你根本没有问过我的主意,我……并无此意。”
“抱歉了。”定义侯隐泛泪光,羞愧地垂目:“我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那才是我的家。”
一个“家”字,真正打击了赫连璧月。她有些失神,像是恍然失去了支撑,重重跌坐在了座椅上。那股怨愤、憧憬、狠辣统统消失了,独剩一地凄凉的烛火,照着这一个凄凉的女人。
“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厌憎她。”赫连璧月不肯承认自己落了泪。
定义侯别过头去,难堪地道:“夫妻之间总有不和睦的时候,谁会记恨一辈子呢?总是要相扶到老的。”
“相扶到老……”赫连璧月终是没再说下去,静默片刻,抬目再看聂星痕,再次确认:“你真的会放过逸儿和金城?”
“我答应的事,不会反悔。”聂星痕瞥了一眼长公主,像是特意说给她听的:“失去威慑力的输家,杀了也没什么意思。”
“好,好。”赫连璧月点了点头,独坐片刻,才整了容色缓缓起身,道:“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她抬起双手展开双臂,将自己最后的尊严示于人前:“我要以太后之礼风光大葬。”
“可以。”聂星痕痛快应下。
赫连璧月笑了,任由泪痕干在脸上,深吸一口气,转而对连阔道:“以我的血养蛊吧!再耽搁下去,我的儿子可救不活了。”
聂星痕朝连阔颔首示意,后者才与赫连璧月一道迈入寝殿。屋子里余下的几个人,金城、长公主、定义侯、明丹姝,均是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罪魁祸首。
聂星痕仍旧镇定从容,先对长公主道:“今日侄儿自作主张揭露此事,还望姑母不要怪罪。”
长公主早已失魂落魄,事到如今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得讽笑:“我的好侄儿,真是聪明绝顶。我做了二十几年的傻子,今日才算活个明白了。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让我得知烟岚死去的真相?”
聂星痕面色不改,叹了口气:“聂星逸监国之后,侄儿一直在等着您。您若肯帮衬侄儿一把,侄儿必定如数相告,绝不会让您丢了面子。只可惜……您选择了沉默。侄儿孤立无援,手头只有这一个把柄……迫不得已唯有得罪您了。”
长公主心头凄然,勉强回道:“我无权怨怪你。是我贪恋富贵安逸,不想生事,才选择了沉默……如今这个结果,是我自作自受,怪不得任何人。”
“公主……”定义侯闻言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却自觉没有颜面,憋了半晌,才道:“此事是我对不住您……你只需开口说一句,我可以死在这里……但求您不要休夫。”
长公主无力地朝他摆手,连一句呵责羞辱都说不出口了,语气凄苦如同严冬的风雪:“死有什么用?你死了,我也不好受……你知道我的脾气,此事我不会忍的。”
长公主再次落座,双手交叠放于膝上,背脊挺得笔直,竭力维持身为公主的骄傲:“我曾以为咱们能白头到老。如今真的白头了,夫妻缘分却尽了!暮皓,你走吧。”
她没有再给定义侯开口说话的机会,转头询问聂星痕:“我要回府了,眼下能走吗?”她是真的累了,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她已无力过问了。
“侄儿这就派人送您回去。”聂星痕招来一个亲信,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亲信便护送长公主出了东宫。
聂星痕这才又看向金城,也没再说什么煽情的话,只道:“金城,我希望你还能当我是哥哥。”
金城抬手抹了抹眼泪,失神地从地上站起:“二哥,母后她……非死不可吗?”
“混淆王室血脉,你也知道是什么罪行。”聂星痕流露几分柔和神色,低声解释:“即便不清算私怨,我毕竟还是父王的儿子,总有自己的立场。”
金城对此心知肚明,不过是不死心罢了,听到此处,她也知再无转圜的余地,一时竟不敢面对真相,抽噎着自哂:“如今想想,我从前那些公主脾气还真是可笑。”
聂星痕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多想,过了今晚,我让仲泽进宫陪你。孩子要紧,好好安胎。”
金城低头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簌簌垂泪:“以我现在的身份,尘郎他……还会要我吗?”
“仲泽不是这种人,你也永远是金城公主。”聂星痕转而看向明丹姝:“淑妃,劳烦你送公主回灵犀宫。”
明丹姝行礼称是,将聂星逸的几个孩子交给一旁的侍卫,扶着金城慢慢走出殿内。
“敬侯殿下好手段!一个晚上扭转乾坤,还能让金城对你没有怨言。”定义侯颓然地从椅子上站起,语中是佩服,亦是感慨:“我早就知道,逸儿不是你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