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城方才说了,此事与燕国、楚国无关。那还有谁想让宁太子去死?微浓脑海中闪过一个人选,但还是不敢确定,唯有保守地问:“是宁太子的手足兄弟吗?”
“是宁王第三子,魏侯原殊,”祁连城径直说了出来,“不过他当时只是一个王子而已,并无封号在身。”
果然是他。微浓心底一沉,忽然明白祁连城约谈自己的意图了。
“你应该知道,墨门是个敏感的门派,在江湖上名气虽大,但皆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坏名声,在王室也为君王所忌惮。”祁连城剧烈地咳嗽几声,不知从何处摸出一粒药丸填入口中,续道:“所以墨门交到我手中之后,我一直忧虑墨门的前程。”
“魏侯是不是许诺,一旦墨门替他杀了原真,他就能够坐上宁太子之位,届时他会提高墨门的地位,让你们在宁国境内立足无忧?”微浓几乎可以想到魏侯提出的条件。
“不错,猜得**不离十了。”祁连城点头承认:“所以酬劳是小,这个许诺才是令我当时下定决心的关键。”
“但是后来你行刺失败了,怕魏侯恼羞成怒对墨门不利,又怕宁太子会查到你头上,恰逢祁湛的母亲怀有身孕,你便想留下这个宁王室的血脉,万不得已时,作为保住墨门的筹码?”微浓一针见血。
她话音落下,屋内无人接话,过了很久,祁连城才唏嘘道:“想不到我隐忍三十几年的苦衷,你竟是头一个看透的。”
微浓自问从前也一定看不透,后来站得越高,才看得越透。她突然之间感到心潮汹涌,忍不住询问:“关于祁湛的存在,你是何时告诉宁王的?”
“十年后,宁太子膝下最后一名子嗣病故之后。”祁连城感慨不已:“比我想象中要快。”
“那你供出魏侯了吗?宁王是什么反应?”微浓很想知道。
“都是他的儿子,他还能有什么反应?唯有装作不知道吧。”祁连城亦是语气沉黯。
果然,宁王十年前对魏侯护短,十年后对原澈也护了短。宁王室手足相残这种戏码一再上演,全因为他的变相纵容!微浓大致能猜到宁王给出墨门的条件:“你用祁湛的存在,换来墨门往后几十年的稳定,甚至是繁荣?”
“是啊,像我们这种杀手组织,若无一国君王扶持,还能维系多久?”祁连城摇了摇头:“所以根本不是我有野心,我也从没想过要掌握多大的权力,我只是想把墨门保住。暖心怀孕是个意外,我顺势而为,这也有错吗?”
微浓做不出评判。
“无论对错,你牺牲自己的妹妹是实情。”她由心而道:“我只能说,我不赞同这样的手段。”
听闻此言,祁连城突然变得激愤起来:“墨门从建立到现在,就是用无数人的牺牲换来的!你以为只有暖心被牺牲了?我也有!为了求她留下这个孩子,我答应她永不娶妻、不生子,把湛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我确实这么做的!我花费了所有的心血培养湛儿!让他成为最顶尖的杀手,让他能够适应杀人不见血的宫廷!”
祁连城浑身似脱力一般瘫软在了座椅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安静的室内不停回荡着他的咳嗽声,好似也带着一腔悲愤,无处抒发。
“直到暖心去世,她也没有原谅我,因为恨我,她连湛儿也不多看一眼。”祁连城摊开双手,自嘲地笑着:“但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湛儿死了,我一切的心血都白费了!你也看到我如今这个样子,病入膏肓,连个送终之人都没有。”
在见到祁连城以前,微浓一直以为墨门门主定是个不择手段、野心勃勃的人,今日才知,他当年所作所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并且,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那您现在后悔吗?”微浓轻声地问。
祁连城摇头否认:“没有,从我坐上门主之位开始,这就是我的使命。”
“使命……”微浓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至此,她终于完全明白祁连城见她的用意了。
“人一旦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可能只考虑自己。我肯为了墨门而绝子绝孙,云辰也肯放弃复国,我们的理想,殊途同归。”祁连城重重落下最后这句话。
他知道,微浓已经完全听懂了。
理想、使命、牺牲……这几个字在微浓的脑海中不停盘旋,致使她眼眶一热,想哭,却又想笑:“您强撑身体说了这么多,原来也是在劝我做新朝皇后。”
“你若不嫁,湛儿和聂星痕的死,才会变成一场笑话。”祁连城的面容隐在晦暗之中,最后劝道:“生逢乱世,个人的荣辱根本不值一提。比起云辰,比起墨门,你牺牲一段婚姻又算什么?”
是啊,比起他们,她又做过什么呢?她的牺牲,实在太渺小了。微浓越想越是心潮翻覆,无比煎熬,唯有强忍着泪意再问:“你劝我做皇后,是想让我保下墨门吗?”
“是。”祁连城回得坦然,却不无遗憾:“以我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培养第二个湛儿。为了墨门的前程,也为了璎珞母子,我希望你去做新朝的皇后……算我求你。”
骄傲如祁连城,原来也会说出一个“求”字。微浓默然不语。
祁连城见她似有动摇之色,又道:“我已经打算将门主之位传给念儿,在他成年之前,墨门暂由璎珞代管。你也知道,他们孤儿寡母,未必撑得起整个门面。你和墨门牵绊已深,唯有你做了皇后,才能护得住他们。”
“你太看得起我了。”微浓不知是在嘲讽他,还是嘲讽自己。
然而祁连城并未气馁:“其实你的父亲对墨门很有感情,他若想毁了墨门,只需将湛儿的身世告诉燕高宗聂旸,我的一切筹谋都会毁于一旦。可他没有这么做,只此一点,我一辈子感激。”
“当然,我与你父亲敌对多年,如果你想替他报仇,我的命你可以随时拿去。”祁连城艰难地喘着气,面上已经带上一丝恳切:“但求你想想念儿和璎珞,想想你父亲对墨门的感情……求你答应这唯一的请求,去做新朝的皇后。”
面对祁连城拼着性命、放下骄傲的一番劝说,微浓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个“不”字。她的喉头似是哽住了,应与不应就在她唇舌之间挣扎,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最终,她吐出这几个字来。
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回应,祁连城难掩失望,但他也没有精力再劝下去了,唯有朝她摆了摆手:“好吧,但愿我还能等到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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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祁连城终究也没能等到,就在和微浓密谈完的第四日夜里,他旧疾发作,吐血而亡。临死前,他执意要再见微浓一面,然而等微浓赶到之时,他已经去了,嘴唇边、衣襟上全都是吐出的血迹,唯有双目大睁看着门外的方向,似有什么心愿没了,死未瞑目。
微浓缓慢走到他身前,盯着他看了片刻,道:“门主有痨病,但这不是死因。”
璎珞在旁抹了抹眼角,说出实话:“暖心姑姑的癫症时好时坏,十几年前一天夜里,她突然持剑闯进门主屋内,一剑刺穿门主的肺部。从那以后,门主都是靠着墨门的秘药在勉强维持。”
痨病外加肺部刺穿,还能稳住墨门十几年,个中辛苦可想而知。微浓没有再说话,缓慢地抬手为他阖上双目。
一代枭雄,在外名声狠绝的墨门第二十一任门主祁连城,就此离于人世。他生前积攒的恩恩怨怨,也都随着他的死而长眠于地下,慢慢消散。
根据他生前的遗愿,他的死暂不对江湖公开,只在墨门范围内举行丧葬,知悉众人。为他主持丧葬的,是他的两名得意弟子,而璎珞也将在他头七过后扶持念儿坐上门主之位。虽然,她并不愿意。
祁连城下葬当日,微浓也在,待到棺木入土之后,她和璎珞、冀凤致三人同去收拾祁连城的遗物,趁势关切璎珞:“如今念儿还小,你又是女流之辈,掌管偌大的墨门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这是我们母子的使命。祁湛死了,我总得担负起他未完成的的责任。”璎珞倒是显得很平静:“当初他答应与宁王相认,初衷也是为了守护墨门,虽然后来一切都变了,我总是还记得。”
世事一直在变,人都会变,难能可贵的是初心不变。
微浓对璎珞的勇气感到由衷地敬佩,但也为她的前程感到无比地担忧:“墨门全是杀手,念儿也还小,我怕你会有危险。”
“目前还好,几个师兄弟都愿意帮我。”璎珞淡淡一笑:“我想过了,以后谁想离开,我会放他们自由……我要改组墨门。”
改组墨门?微浓很是疑惑:“如何改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