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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县令只觉得晕乎乎的。

拼命的办差,不过是因为求生欲罢了。

可哪里想到,稀里湖涂的,他升官了。

而且还是特旨。

这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因为人与人不同,官与官也是不同的。

像那些朝中的清流大臣们,如御史还有翰林的编修们,看上去好像跟自己都是七品,可人家要升官,就跟玩一样,哪怕什么功劳都不立,三两年升一级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自己不同啊,自己是小小的县令,县令要往上走,却是难上加难,有时候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七品的位置上。

哪怕是运气好,熬个十年八年说不准能往上走一走,可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差不多这辈子到头了。

如今自己不过是办了月余的差,就得了一个官,虽说还是县令,却已显然……将来总能解决职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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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不解决职缺,走出去也带风啊。

他忙起身,行礼:“多谢公爷。”

他声音嘶哑,却又带着几分真挚的感激之情。

此时倒不是趋炎附势,而是自己在小小县里,干的再好平日里也没什么大人物关照自己,将自己当做草芥一样,现在,威国公这样的人,居然主动上奏为自己表功。

古人情商高,一般将提拔自己的人叫恩府,因为世上本就不曾有过平白无故的爱护,人家凭什么拿资源给你?若是真侥幸被人看重,这种感激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

尤其是他这样的小县令,半生蹉跎,见多了人情冷暖,人家要用你的时候,将你当牛马一样用,用完了……还是将你当牛马,哪里可能给你分肉吃,吃你的草料去吧。

张安世倒是大喇喇的接受了他的感谢。

这同知高祥,还有其他几个县令,以及府衙中诸官也都动容起来。

这时候目光开始变的不同。

“接下来……就是税赋……这税赋的问题,关系到的乃是国计民……不,关系到的乃是剿灭白莲教,白莲教实在可恨,他们为了动摇我大明江山,与人勾结,唆使人不肯缴纳粮税,这……还是人干的事吗?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商税的问题,商税马上就出细则,不过……这商税也有规矩,收了银子,就一定要严厉的打击地方上的差役还有各路巡检的盘剥,这事……朱推官,赵巡检,你们几个怎么说?”

朱推官管的乃是一府刑名,至于几个巡检,则负责守军。

几人站起来,朱推官立即道:“明日开始,下官开始至各县巡查,总要抓几个不法之徒,以儆效尤。”

巡检们更畏惧张安世,纷纷道:“卑下等人一定自省。”

听到自省二字,众官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样子,此时许多人心里轻松了许多,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

毕竟大家都是人精,这几个巡检,没有拍着胸脯保证没有问题,而是说自省,其意就是,以前我们干过这样的事,但以后却不敢干了。

之所以是这样回答,是因为他们知道,张安世还有一重锦衣卫的身份,你还敢瞒他?

张安世颔首:“李照磨。”

一个官员站起来:“在。”

张安世道:“你负责的乃是对本府之内官吏们肃政廉访的事宜。你的公房是几开间?”

李照磨道:“四开间。”

张安世道:“太小了,人也太小了,我会另外准备一个衙门,你在那里办公,你下头的书吏员额都要增加,除此之外,我派锦衣卫四人,常驻于你那衙外,为你防范宵小。每年拨你衙里的钱粮,增加几倍,你给我盯紧了,若有官吏不法,或收受商贾、百姓检举,无论是任何人,都要给我结桉文书,有查实的,就拿人。”

李照磨一愣,他这照磨管,管的只是风纪的问题,地位远在知府、同知、推官之下,不过是区区七品而已,在府里就一个四开间的公房办公,书吏不过区区三人。可现在看着……好像自己……

张安世道:“招募十五员文吏,再有三十个武吏怎么样?”

李照磨这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抖擞精神:“足矣,足矣。”

张安世笑着道:“各县要做好准备,这马上就要秋收了,征税的工作要开始,还要注意防灾,当然,治安也是重中之重,下头的人……办事都辛苦,现在正值酷暑呢,该给大家一些消暑的钱粮,这事我做主,夏三月,拨上下差役每月一两银子的消暑钱。”

“会不会太多了。”同知高祥起身:“府里……也没多少……”

张安世道:“有粮税,有商税,还怕没钱?府里在乎这点小钱吗?不给钱,下头人怎么好办差,大家都辛苦,这点银子,对我们不值一提,对办差的文吏和差役,还有兵丁,却是养家湖口的银子。”

高祥微笑:“公爷明鉴。”

他之所以微笑,其实就是做了有个局给张安世。

他算是看明白了,眼下横竖无路可走,干脆跟着张安世便是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么就要让这位公爷开心。

就说公爷这次又要发钱,下头人肯定感激涕零,可公爷发钱……不能一句话说了便是。

而是需要有一个人,来做这个’坏人‘,这时,再等公爷严词厉色的训斥自己几句,将公爷爱护文吏和差役的话讲出来,这一传出去,效果就倍增了。

高祥很乐意做这个坏人,看上去自己傻傻的,没有格局,可人在屋檐下,哪还管这个?做好自己的绿叶角色,才是同知的精髓。

张安世又道:“万事开头难,重要的是要打开局面,除此之外,各县要将下头的情况,报上来,教同知厅这边来处置,高同知,你这边也不能闲,下头的民情,还有这军令引发的一些情况,要及时处置,这些看上去都是繁琐事,可越是繁琐,反而越是紧要。”

高祥道:“遵命。”

张安世大手一挥:“各行其是去吧。”

众人拜别。

大家各回衙署,这高祥便也开始忙碌,许多的军令,确实导致了一些混乱,眼下的问题,一个是深入宣传军令,否则许多百姓尚还不知道。另一个就是要应付有人闹事,任何的决策,有人得利,一定会有人失利,这些事不处理好,尤其是在发生苗头的时候直接浇灭,闹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当然……还有一桩事,便是张安世那边送来的一些军令,多是为秋收之后的修桥铺路、增设码头,巩固河堤,新增义学、义庄的事宜。

高祥觉得这位公爷倒是什么都喜欢管,这一年下来,怎么要办这么多的事。

可高祥也渐渐看出了苗头,威国公他根本不是来除贼,而是来干大事的。

当然,高祥不会想这些远大的事,他年纪不小了,早已过了意气风发的时候,宦海浮沉,事情见得多了,反而没有多少豪情,照着上头的意思,把事办妥当即可。

事务繁多,所以忙到了夜深,高祥才打道回府,不过高祥在栖霞没有家,而这衙里,也没有廨舍,不过衙门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处,却是在隔壁不远的一处宿舍,因他是同知,所以有一个小院落,府衙里又雇请了两个人照顾他的起居,他回到院落,门子便道:“高同知,有人投来拜帖,说是你的同年,久侯你多时了。”

高祥一看拜帖,眼里顿时热切起来,因为这拜贴上书着:同年陈敬业敬上。

陈敬业是他同年,当年他们一起往省城参加的乡试,一路上相互照顾,年轻时就已是密友,这几年大家各忙各的,不过书信的联络却没有断。

高祥快步进了院落,果见这堂中,有人在此等候多时了。

“哎呀……子义兄,你还是没有变。”高祥快步上前。

这陈敬业纶巾儒衫,踩着青色布鞋,笑吟吟的道:“可高贤弟却变了。”

“惭愧。”高祥道:“桉牍劳形,容颜大改了,子义快认不出来了吧?”

“哈哈……化作鬼也认得你。”

高祥听罢也跟着大笑,请陈敬业坐下,问这陈敬业的近况,陈敬业道:“尚可。”

高祥便知道,他可能未必人生如意,于是立即转移话题:“不知子义来此,是否有什么见教。”

陈敬业笑吟吟的道:“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高贤弟,我此番来寻你,只为一件事。”

“你我之间,不必这样生疏。”

陈敬业喝了口茶:“高贤弟,你的祸事来了。”

高祥澹定的道:“噢?”

陈敬业苦笑道:“到了现在,难道你还不知道,这太平府发生了什么事吗?哎……贼子乱政,贼子乱政啊。”

高祥见他捶胸跌足,便道:“你所说的贼子是何人?”

“还能有谁?”

“如何乱政?”

“你看看,这太平府本是好好的,现在却搅得乱七八糟,你是同知,难道……忍见百姓这样被糟蹋吗?”

“子义,你可能误会了,若说这儿改了一些规矩,是真的。可要说残害百姓……却是让人难以苟同。”

“你竟附和他?”

“我乃同知,自是遵照上命……”

“高贤弟,你湖涂啊,你可知道……这样闹下去……是要出大事的啊。”

“能出什么大事,难道还能亡了社稷不成?”

“亡的不是社稷,亡的是天下!”

此言一出,高祥骤然明白了,他眼底带着几分苦痛,深吸一口气:“没你想的这样糟糕。”

“处处针对读书人,处处照着士绅,士绅之家,难以为继,哀嚎遍野,百姓渐渐随之刁蛮,这是什么?这是礼崩乐坏。照这样的闹下去,是什么样的后果啊。”

他歇斯底里的道:“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礼崩乐坏,斯文扫地,即谓之亡天下也。难道这样的道理,你也不懂吗?”

高祥站起来:“你别说了。”

陈敬业却更激动:“高祥,你怎的成了这个样子。”

“我……”高祥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又戛然而止。

他说不出来此刻是什么感受。

自己读的书里,确实是能体会陈敬业的话,亡天下……这是何其沉重的字眼,力保名教,是士人应尽职责。

可现在,他动摇了,并非只是因为他无路可走,虽然这一路来,他确实是给人架着脖子不跟着走的,可一个多月来,他并没有感受太多的罪孽感,他是同知,了解下头的情况,深知种种军令,并没有对多数百姓造成任何麻烦。

他看着陈敬业:“你走吧。”

陈敬业站起来:“你要逐客?”

高祥闭上眼睛,缓缓点头。

“好一个高祥,你终是要为了前程,遗臭万年了吗?”

高祥不理。

陈敬业冷笑:“我瞎了眼,认错了朋友,至此之后,割袍断义。”

高祥脸色僵硬……其实他早就隐隐有预感……只是没想到,现实来的这样快。

陈敬业死死的看着他:“你不要以为……攀附上了威国公,便可如何,历朝历代,从贼者,有几人有好下场。”

说着,他拂袖,哎的叹息了一声,转身便走。

高祥僵硬的坐在椅上,却是一言不发。

就这么枯坐着,直到天亮。

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同知厅,厅里的司吏见他神色不好,连忙道:”高同知,您……这是……“

”无碍。“高祥道:”今日的事,都梳理一下,先从栖霞这边梳理,现在义学和义庄……士绅是指望不上了,想办法,看看商贾这边,肯不肯拿一点钱来,当然……脸面要给大家,这义学那儿,要给他们立个碑。至于义庄就别立碑了,免得人家嫌弃晦气,以知府衙门的名义,表彰一下吧。“

“是。”

高祥又想起什么:“还有,这些日子,买卖土地的事也不少,许多人都来衙里请人作保,这事你记下,待会儿我去和威国公提及一下,这样的事,已是从前的十倍,从却能应付,现在却应付不得,得专门抽调几个文吏去负责见证作保,最好办公的地方,不要放在知府衙门,不然总有人进进出出,像什么样子,老夫得思量一下,寻个地方。”

到了傍晚,高祥去见张安世,大抵奏报了一下衙里的一些情况,最后道:“从前买卖土地和房屋少,所以立契吏有闲,便去应付一下。可现在不同了,公爷……下官的意思是……”

他细细的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张安世道:“你不说,我竟忘了,难怪这两日,许多闲杂人进进出出呢,吓我一跳。”

张安世道:“这个好办,找一个地,也是挂知府衙门的牌子,叫行政大厅吧,地方要大,要宽敞,将一些繁琐的事务,都放进去,各衙都要有一些书吏去当值,无论是想找人公证作保的,还是鸣冤的,甚至是开什么凭证的,都可教人往那里去,找一个司吏去负责这件事。”

高祥眼睛一亮:“这是一个好主意,倒是公爷周全。”

张安世道:“你这是怎么了,一宿未睡?”

高祥摇摇头,苦笑道:“惭愧,昨夜没睡好。”

张安世道:“早些回家睡了吧。”

“是。”

栖霞这边,大量的人力纷纷涌入,好在栖霞缺的就是人力。

可与此同时,不少商贾也纷纷下乡了,各县那儿,都是栖霞的商贾。

在各县的县城,钱庄如雨后春笋一般开出来,除此之外……便是码头,为了方便出入,尤其是方便栖霞和太平府之间军民百姓和商贾的往来,一连十几个码头建了起来,客流都不少,各种货船、客船充斥在江面。

各县的税吏,张安世让人专门集结起来,不再由原先的县衙来主导,直接让府里统一来调配,提前请了一些人来培训一番,不但要学记账、做账,便连军事的操练也有,准他们带弓弩、刀剑,而后再分拨至各县,做好税赋的征收。

商税的细则也出了来,却只能找作坊征收。

那些游商,税收是不好征的,毕竟流动性大,可作坊不一样,有人有地在此,就算要查账目也好查一些,若是当真有人不法,那也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除此之外,就是各处商铺,各地码头等等。

张安世为此忙的焦头烂额,不得不让朱金去找人,调拨一批有经验的账房,来这府里的税务厅里来督导。

这些琐事,反而是最麻烦的,没有人预料到新的军令颁布之后,会发现什么问题,而有了突发问题,从前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让大家摸索着来尝试解决,而后形成某种定例。

好在现在下头的官吏,开始有了劲头,虽是每一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可各种绩效,以及各种评比的带动,大家也渐渐开始适应习惯。

…………

一封奏报,送到了京城。

“大捷,大捷……”

亦失哈兴冲冲的奔入文楼:“陛下,大捷……”

朱棣看一眼亦失哈:“哪里大捷?”

“贼子李法良授首,被官军于吉水县击破,其党羽诛杀一千九百余,其余残部,已躲入深山,却已不足为患。除此之外……其余贼子,也多被擒获……”

朱棣对此提不起任何兴趣。

李法良的造反,已闹了整整三年了,此贼乃湘潭人,因不满官府,扯旗谋反,从者无数,不过朱棣对于这样的小贼没什么兴趣,只命官军围堵,可偏偏,这李法良带着人四处转战,从湖南打到江西吉安府,声势越来越大。

可即便如此,朱棣还是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在他眼里,这不过是民变罢了,是地方各卫的事。

不过现在……总算此人授首,总算是让朱棣长长松了口气。

他看过了奏报,点头:“不错,官军还算用命,不过……此前湖南诸卫,却实是酒囊饭袋,区区民变,闹成这个样子……”

此时,文渊阁的学士以及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还有兵部尚书金忠也都来了。

他们显然也是刚刚得知消息特来见驾。

夏原吉喜滋滋的道:“陛下啊,这李贼再不为祸,臣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了。”

蹇义道:“实乃天佑大明也。”

朱棣拉着脸:“杀个贼是天佑,那这贼子造反,莫非是要天亡大明吗?”

“这……”

朱棣摇摇头:“李法良为何造反?”

“此人居心叵测……”亦失哈抢着答道。

朱棣摆摆手:“朕说的不是贼首李法良,而是这数千上万跟随李法良的人。”

户部尚书夏原吉道:“臣等惭愧,是臣等……”

朱棣眯着眼,沉默了良久道:“不是擒了许多贼吗?都押解至京,待有司审议其罪之后,再明正典刑。”

“陛下,是不是太麻烦了。”夏原吉道:“这一路官军押送,再加上沿途车马的损耗……倒不如……”

朱棣摆摆手:“朕想看看,这些贼到底什么样子。”

众人便都不做声了。

朱棣站了起来,道:“这样的喜报,照理来说,锦衣卫肯定也已知道了消息,依着张安世的性子,有坏事他肯定躲着朕,有了好事一定要凑上来道贺,怎么这些日子,都不见他人。”

“这……”亦失哈道:“奴婢倒是听说,张安世在太平府除贼,焦头烂额,忙的脚不沾地呢。”

“这倒难为了他。”朱棣意味深长道:“杀贼辛苦嘛,这白莲教,实在太过猖狂了。”

亦失哈道:“是啊,是啊,奴婢也听锦衣卫那边的人说,这白莲教藏匿在暗处,图谋不轨,这太平府中的教匪最多,听说走在大街上,随便抓十个八个人,若都杀了,至少有一人不冤枉。”

朱棣:“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那要给张安世传个话,让他注意安全。”

众臣听了朱棣和亦失哈的话,心里却都摇头苦笑。

有些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这庙堂诸公,大家都不是傻子,这哪里是剿匪,这分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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