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还是上午,村里的人绝大部份都出去干活了。
南宫无殇一路悠悠然穿过村道,竟也没遇一个人。
他身后,只有那沉默寡言的抱剑少年悄无声息地跟着。
大多数时候,周拾是不会出声的。
南宫无殇似乎忽然有了跟这个护卫闲聊的意愿,漫不经心地行走着,竟有几分兴致勃勃地说道:“一会你去摘两枝新鲜的荷花回来。”
周拾虽然不解,仍服从地应下:“是。”
“我嘛,要留在岸上好好赏花。”南宫无殇噙着笑,懒洋洋转着眼眸,“万一有人不慎落水,我还能出手救一救。”
“这要是运气好,说不定我能救上一条美人鱼呢。”
“当然,如果落水那个人是你,你只好自己爬上来;我是不会跳下去救的。”
他这话,一听就是玩笑话,当不得真。
周拾面无表情回应他:“属下不会变身美人鱼,属下也不用公子救。”
南宫无殇哈哈一笑,似乎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
两人说得不在意,自有人听到耳里记在心上,暗喜不已。
一会,南宫无殇终于走到满池盛开的荷花塘前。
他站在一侧观赏一会,就指挥周拾去摘花:“前面花苞半开那枝,还有左边未开放那枝,看清楚了吧?”
周拾点头而去。
南宫无殇端着贵公子的范,托着下巴在塘边欣赏了一会荷花争相竞放的美态;就慢吞吞绕着池塘往左而去。
这池塘面积颇广,迎着阳光闻着阵阵荷香,行走在塘边小道;他表情沉醉眉宇愉悦。
唇畔笑意慵懒挂着,连眼眸都舒坦得半眯起来。
一路尾随南宫无殇而来的凤大妹,凝望着那人的身影,心口已经情不自禁地怦怦狂跳。
她咬了咬唇,掠了眼荷叶田田的池塘,心想着这池子的水不会太深。
就算万一有人掉下去,应该也不容易淹死。
唯一令人害怕的,就是池塘下面的淤泥。
她又想到刚才南宫无殇说过的话。
想着无论如何,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瞄了眼在池塘另一侧摘花的护卫,她用力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决定豁出去赌一把。
只要这一把赌嬴了,以后她就再也不用过苦日子。
池塘很大,而且十分不规则。
正因如此,凤大妹才能避过南宫无殇的视线,十分隐蔽地藏身在附近。
既然下定决心,凤大妹就不再犹豫。就算心里害怕,她也不允许自己犹豫。
今天这样的好机会,她担心一旦错过,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她狠了狠心,把眼睛一闭,佯装成突然被绊倒失足落水的样子。
“扑通”一声,一头扎进池塘里。
当然,她选的位置很巧妙,不会让南宫无殇第一时间发觉她;但又能听到她的呼救声。
只要南宫无殇下来救人,他们家筹谋多日的事就算成了。
“救命……咕噜咕噜……救命啊!”念头闪过,已经跳下池塘的凤大妹带着真实的惊慌,连续喝了几口水,又断断续续害怕地呼救起来。
她一边呼喊,一边在水里用力扑腾,闹出许多声响动静;一则是吸引南宫无殇前来。二则,是做出她在拼命挣扎的假象。
“姑娘别怕,我这就下去救你上来。”如凤大妹所愿,她这动静闹得大,果然立刻引了人过来。
她听着这话,心里却忽然涌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她愣了一下,这声音,怎么感觉不对啊?
然而,凤大妹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扑通一声响在身边,一阵水花溅起,接着,就有人划着水,飞快地朝她游了过来。
那人在她身后落水,此刻也是背对着她,她压根没机会看清来人的长相。
只在心里模糊有个念头觉得不对,下意识想要躲避朝她而来的人。
但是,她乱晃乱挥两下手脚,落在来人眼里;除了是惊恐挣扎之外,再无其他。
“姑娘别怕,我马上救你上去。”
声随人至。
一双粗粝的大手果然立刻从她身后环了过来,完全没有给她机会逃脱。
固定住她的姿势后,才换一只手牢牢搂住她的腰,另一手则划水,准备将她带出池塘。
这会,就算凤大妹再迟钝,也意识到救她的人绝对不是南宫无殇了。
清楚这事时,她心里难以遏止的涌上浓浓恐惧。
不,她不能被别的男人救上去。
让南宫无殇当面看着她被别的男人碰过,南宫无殇肯定不会再要她了。
她不要一辈子吃苦。
她不要随便嫁个穷鬼,更不要嫁个粗暴没用的庄稼汉。
想到这里,凤大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用力地挣扎起来,她这么做,自然是想挣脱抱着她的男人。
因为她一心一意想挣脱,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来做这事;自然没留意到别的。
就连她的脸意外地被什么划了一下也没注意。
更因为此刻人在水里泡着,降低了身体的痛觉敏感。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脸,在刚才那一划中,留下了深深一道口子。
男人看不见她的脸,自然也不知道还有这状况。
只是察觉到她太过用力挣扎,他愣了一下,本能地反而用力地收紧手臂,把她搂得更牢固一些。还在她耳边好心安慰道:“姑娘不用害怕,我们马上就可以上去了。”
挣脱无望,男人反而抱着她游到池边,已经吃力地拖着她,使劲往岸上托。
凤大妹终于承受不住心慌失望害怕等种种交织的情绪的侵袭,当场难过地呜呜哭了起来。
男人将她托上去之后,也吃力地爬了上来。
见她坐在地上光顾着抹眼泪哭泣,一时禁不住手忙脚乱地掻了掻脑袋,语无伦次地安抚道:“姑娘,你别哭了。”
“你放心,我,我王铁汉会对你负责的。”
“我先送你回家吧?一会我马上去找村长,让他作主。”
“我王铁汉虽然穷了点,可我也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我救了你,我肯定会负责到底,把你娶进门的。”
“你就别伤心了。还是赶紧回家先把衣裳换了要紧。”
男人已经站到她前面,不过因为凤大妹从头到脚都沾满泥泞,整个人看起来除了狼狈,再看不出其他来。
男人自然也没有看清她满是污泥的脸划了道深深的口子。
不过,心慌失望坐在哭泣的凤大妹,在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竟然是武大郞的身型;而年纪,看起来足足大了她一轮有余。
登时,更加满心绝望,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南宫无殇远远欣赏着这一幕,唇边上扬的弧度反而越来越大。
直到目送王铁汉强行搀扶着凤大妹离开,他才噙着笑,带上周拾摘回来的荷花,心满意足折返凤家。
为保证凤大妹能够“顺利”嫁给村里孤寡一人,且穷得叮当响的王铁汉;他可是费了一番心思才促成今天的事。
首先,他利用了自己的美色。
咳,关于这点,南宫无殇从内心到外表,都是极端抗拒,且绝对不会承认的。
只有身兼数职的丁十一敢默默吐槽他这个馊主意而已。
其次,是算好时机,悄悄将王铁汉引到池塘这边来。
然后,还得晚些时候,将村长与其他村民也吸引过来。
只有这样,众目睽睽多人目睹作证,凤大妹才无法抵赖;除了嫁给王铁汉这条路外,就唯有他们一家子都搬走,离开桃源村的出路了。
无论凤大妹最终选了哪条,对南宫无殇来说,都是不错的结果。
凤明曦从工坊回来,正巧碰上南宫无殇拿着两枝含苞欲放的荷花。
她默默打量他片刻,惊讶地扬了扬眉:“看起来你心情不错。刚才出去溜达一圈,是遇上什么令你开怀的趣事了?”
南宫无殇含笑点头:“确切来说,我是遇上一件喜事了。”
“喜事?”少女困惑,“村里有什么喜事还跟你扯上关系?”
“哦,认真来说,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南宫无殇从善如流应和,“不过,跟你倒有那么一点关系。”
“嗯?”凤明曦一听,顿时来了三分兴趣。
“还跟我有关系?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南宫无殇拉起她的手,将荷花塞到她手里;又悄悄趁机把玩了一下她的手指,在她瞪眼发怒之前,才佯装若无其事松开。
“咳,跟你关系也不大。就是恰巧跟你一样,都姓凤而已。”
凤明曦看着他敛去笑容,一本正经样;再听这话,忽然觉得自己被这黑心肝的家伙骗了。
她斜眼过去,若有所思道:“得,我大概猜出来了。你随手解决了一个麻烦,拍扁一只苍蝇,所以才这么高兴。”
南宫无殇懒懒一笑:“就知道以小曦的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少女嗔他一眼,笑骂一句:“少在这胡说八道,这跟聪明有什么关系。”
她不过了解他,就像他也懂她一样。
知道什么时候,对方才会真心愉悦。
南宫无殇笑了笑,与她并肩走进屋里,同时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
凤明曦听完事情经过,也乐得眉开眼笑:“这么说,村里当了三十多年光棍的王铁汉,很快就能娶上媳妇了。”
“这真是件喜事。”
“还是件功德无量的喜事。村长愁了多年的事能解决了,王铁汉盼了多年抱媳妇的愿望也能实现了。”
听着这话,南宫无殇忽然觉得莫名心酸。
“是啊,你看我多好心。自己打了二十多年光棍,媳妇还没抱上;倒先帮别人把媳妇给娶了。”
凤明曦:“……”
好好的说着乐事,怎么就扯到她头上?
而且,还一言不合这乐事就变了味?
南宫无殇没提凤大妹脸被划破,并且百分之百会毁容的事;凤明曦自然还不知道,凤大妹除了死心塌地嫁给王铁汉之外,绝无多余的路可供选择。
这会,王铁汉将人送回凤家昔日的旧屋。
又郑重地对李老太那一大家子保证,这事有村长作证,他一定会负责到底把凤大妹娶回去;之后,不待这一大家子回神,他就先离开了。
毕竟,他跳下池塘救人;这会浑身上下还是泥巴混着水的,又粘又腻又腥又臭,他浑身难受;别人看着,也浑身难受。
王铁汉一离开,李老太就逼着胡氏将呆呆滞滞如同木头人一样,僵坐不动的凤大妹拽进去泼几桶冷水。
先将人泼干净,又换了衣裳出来。
大家这才看清凤大妹脸上的伤痕。
那伤痕一看就深得再无痊愈恢复如初的可能。
李老太惊得两眼发直,一时将原本要质问的话都给忘了。
只定定盯着她脸上狰狞的伤口,惊愕失声:“大妹,你的脸怎么伤成这样子?”
这伤就算好了,她的脸也是彻底毁了。
凤大妹到这会还是浑浑噩噩的,完全没法从刚才发生的事情里清醒过来。
听着她尖声诘问,也只是木然无神地楞着。
“大妹,你给我说话。到底是谁把你的脸伤成这样?还有,你不是到凤家那边宅子吗?怎么弄得一身水一身泥回来?”
“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是不是凤明曦那个贱货?”
“你倒是说话啊!”
“真是她做的,我决计饶不了她。把你伤成这样,她就得负责你一辈子。”
其实这些话,李老太虽在惊吓愤怒的情况下说出来;但她话里话外暗示提醒的意思也算相当明白清楚了。
只要凤大妹点个头,证明这事是凤明曦下的手;那他们就能打上门去,他们这么多人一齐作证。
不管说破天,说到哪里去,这都是事实。
到时,他们自然就能以此逼着凤明曦点头让南宫无殇将人纳进门。
虽然说凤大妹毁了脸有些可惜;可结果倘若能达成的话,这脸毁了也算值得。
也不知是李老太尖锐狠厉的声音刺激到凤大妹,还是哪一句触动了她心底紧绷的弦。
一直呆呆木木双眼空洞无神的凤大妹,忽然“哇”的一声,当堂无所顾忌地放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简直撕心裂肺得让闻者动容,听者也会伤心落泪。
可满屋子的人,包括凤大妹两个十来岁的弟弟妹妹,所有人都麻木地看着。
“行了,事已至此;哭有什么用!哭得再惨,别人也看不见。”李老太被她的哭声吓了大跳,看见她掩面痛哭丝毫不觉心疼,反而不耐烦地呵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