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不约而同又互视一眼,眼神在空中一碰,又飞快散开。
没有人觉得尴尬,而是感觉饿得太难受了。
李老太摸了摸肚子,皱着眉头,缓缓道:“大林,今天就算了。明天你再去工坊,可不能再空着手回来。”
“我们全家人,可都指望着你吃饭呢。”
胡氏也插嘴帮腔:“不错。大林,工坊里面都是吃的;既然你已经取得大管事的信任;干脆你明天再糊弄糊弄那个女人,光明正大的拿些吃的回来。”
可话说完,胡氏觉得自己更饿得受不了了。
这天还没黑,离明天还有好几个时辰;漫漫长夜,连野菜都没有一口吃的,这可怎么熬下去啊。
“大林,你去王家,找大妹要点吃的回来;先把今晚顶过去再说。”李老太也一样饿得肠都快断了,她几乎没有考虑,就当机立断指使凤大林做事。
凤大林沉着脸没动静。
李老太斜睨他一眼,又道:“就说向你妹夫借点粮食,改天双倍还给他。”
“奶奶,”凤大林眉头拧得快打结了,他吞着口水,阴沉沉道:“昨天我才去了一次。”
“大妹已经把家里仅有的米都给我拿回来了。”
他现在再过去,王铁汉也不会再借给他。
不管他承诺日后还多少倍都没用,因为王家现在跟他们家一样穷到揭不开锅。
“没用的东西!”李老太黑着脸恨恨骂了句,也不知骂的是谁。说着,却转身进屋去了。
她没有再逼着凤大林前去王家。
凤大林在她骂骂咧咧声中,木着脸,拖着虚浮的脚步,头也不回地也跟着进了屋。
关于凤大林下午混进工坊,还溜达了挺长一段时间的事,凤明曦自然知道了。
“先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暂时不必干涉他。”
沈文秀得到指示,略略颔首表示知道,“那我先回去。”
她就住在工坊另一头的员工宿舍里,从凤家出去也没几步距离;即使在晚上,也安全得很。
“好,你路上小心点。”凤明曦起身目送她走出院子,才勾着唇笑吟吟回卧室去。
她今晚要美美地睡一觉,养足精神去看明天的大戏。
她是真不知道凤大林哪里来的迷之自信,真能迷住她费心思找来又费无数心血才培养出来的大管事。
还以为仅凭简单几句恭维的话,就能哄得沈文秀晕头转向,把人迷到找不着北!
真是可笑之极。
翌日,凤大林重施故伎,悄悄跟着一众前来上工的村民,低着头匆匆进了工坊。
他毕竟没有真得到凤明曦允许,自然不敢光明正大昂首阔步进去。
混进工坊后,他四下张望一圈,就决定先去生产蛋类制品的工坊。
饿得两眼发昏的他,现在只想大口大口吃上一顿饱的。
凤大林自以为他将心思掩饰得十分隐秘,殊不知他贼眉鼠眼的样子,早就落入有心人眼中。
蛋类制品的工坊,大部份的坊间都是进行生产包装皮蛋与咸蛋的各道工序。
至于茶叶蛋与卤蛋烹制简便,又因这两种食物新鲜供应,新鲜食用最好。
是以,茶叶蛋与卤蛋烹制出来的量,比其他类别要少得多。
但是,这两种食品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当即就可以拿来现吃。
凤明曦为了保护其中的商业秘密,并没有按照顺序来设定坊间,而是各种混杂。
工人又是独立的,一个人只接受一项培训;只能在一个坊间干活。
这里面的门道,凤大林当然看不出来。
但是,他知道茶叶蛋与卤蛋啊。
更清楚这两种食品可以即时入口。就算是咸蛋与皮蛋,只要盯着出货的坊间,也就知道哪些是可以放心食用的了。
他放轻脚步走在夯实平整的泥地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难抑的激动兴奋来。
凤大林最先走去的,当然是卤香浓郁的坊间。那里,一个个卤好的鸡蛋从锅中捞出来,再由工人分成六或八只独立包装;再然后才会分发出去,最后汇到出货坊间,再统一送出工坊。
卤蛋的美味,就在于它卤得够味。各种香料经过煮熬之后,完全将鸡蛋的腥浸泡消除,形成独特风味。
凤大林吞着口水,遁着香味像一头冒着绿光的饿狼似的,一头奔进了工人们正给卤蛋分装打包的坊间。
“你什么人?”他一露面,立即引来工人警惕喝问。
虽然村子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们那一家子的“光辉事迹”,可他们那几个人,却不是人人都认识。
再有,这坊间还有外村人在这上工的。
自然,就更不认识凤大林了。
能来工坊上工的人员,无一不经过严格筛选;而且上工前还得经外岗前培训,通过考核合格的人,才能真正进入工坊。
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像凤大林这样的情况,一个人独自窜来他们这里。
那眼神,一看就不怀好意。
也不怪眼尖的工人厉声喝问,实在是凤大林这动静太异常了。
“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凤大林被喝声惊得愣了愣,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挺直腰杆反斥回去,“我可是你们东家——的亲戚。你们大管事见了我,还得恭恭敬敬的老老实实地巴结我呢。”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呼来喝去?”
凤明曦制定的坊规里面,其中一条就是分工责任负责制。
简单来说,就是每个坊间都有一个最直接的负责人,也就是俗称的第一责任人。
但凡坊间的产品出现任何问题,第一时间受到问责的就是负责人。
当然,同一坊间的其他工人,也不能事不关己光作壁上观。
按损失程度与各人态度等等,再划分具体的责任。
总之,就是一个坊间若发生意外;从上到下,谁都逃不了。
这条规章,是为了尽可能最大程度地维护每个坊间的团结,同时也为了提高他们所有人的责任感。
凤大林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知道,他这会见那出声的人就只是个寻常工人;立刻就挺了挺胸膛,努力将气势摆出来。
原本他是打算走进去,随便试两个卤蛋看看口感如何的。但瞄见那些分装好的卤蛋,他眼珠一转,忽然改变了主意。
手一抬,指着那先朝他发问的工人就下命令:“快把两袋包装好的卤蛋拿给我,耽误了正事,小心拿你是问。”
那个工人警惕地打量他一会,确定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脚步虚浮两眼发黑面色带青的男人,自然不会再鸟他。
至于坊间里其他工人,倒也有一两个认出凤大林来的。
但这两个人对凤大林的观感属于极度恶劣那种,当下只顾埋头干活,全作自己没看到。
凤大林抬头挺胸站在门口,将架子摆到十足,自以为他一声令下,工人肯定会乖乖听令。
谁知他等了一会,还不见有任何动静。
浓郁的卤味像勾人的虫子一样,无孔不入地钻入他心房,不停地挠着他神经。
让他本就饿得冒出凶光的眼睛,更在这片刻的无用等待里,骤然阴戾大盛。
他拔开大步,像一匹饿急的狼一样,猛地往坊间里冲。
“站住,你想干什么?”站在最外头的工人一直十分警惕,且手里工作没落下,眼里对他的戒备也同样一直没松懈;此刻见他撞来,立刻就站起身阻拦。
“我要干什么?”凤大林咬牙低吼,扭曲的脸庞以及嘶哑的声音,都明达流露他内心的愤怒,“你让你拿东西给我,你不拿;那我自己进去拿总行了吧!”
“这可不行。”那工人态度非常坚决,“这里所有的产品都有记录。就算是东家来了,她也不能空口说拿就拿。”
“这种没有出帐的损耗,不属于正常损耗;是要我们所有人共同承担的。”
损及他们一个坊间所有人的利益,当然不会有人随意网开一面做好人,让凤大林占什么便宜。
“如果是东家或者大管事让你来这儿拿产品,那请你出示货单,给我们核对清楚;双方签字确认,才能把产品交给你带走。”
工人解释得相当清楚明白,凤大林却听得一张脸黑成了锅底。
按照这工人这么说,他就算在工坊转悠多少天,也不可能光明正大打着某人的旗号顺利拿到一丁点吃的了?
那他这两天不是白忙活了?
还有,他昨天还拉下脸面去讨好沈文秀那个寡妇……他不是亏大了?
凤大林满心不是滋味。
他知道自己想再狐假虎威没有用,也不会得逞。可也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卤蛋的浓郁香味勾住他双腿,他已经饿得走不动了。
“不能通融通融?”他深吸口气,努力改善态度。
那工人越发警惕地盯着他,态度从坚决转为强硬,“制度是东家定下的,我们无权更改。”
通融什么的,就别说了。
你不是说你是东家亲戚吗?有本事,自己跟东家说去啊。
“要不这样,”凤大林腿软到挪不动脚步,只能扯着嘴角,挤出无比牵强难看的笑容,企图用和善好商量的态度软化对方,“你先拿一个鸡蛋给我尝尝,我就看看你们这儿的产品合不合格。”
那工人一脸古怪地打量他:“不用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有专门的人员来检查产品合不合格吗?”
不合格的产品根本到不了出货坊间就会被直接打回头。
如果合格率达不到要求,他们所有人都得被扣工钱。
所以,在工坊上工的人员没有一个敢不认真做事。
“你没别的事,还是赶紧离开工坊吧。”别在这妨碍他们干活了。
那工人身后另一个人终于忍不住拉了拉他袖子,悄悄给他递了个眼色,又压着声音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他饿坏了。”
工人:“……”
饿坏也不关他的事!
面无表情打量凤大林一眼,继而深深地低下头,默默地认真地干起活来。
就当,面前完全没有凤大林这号人一样。
凤大林完全没想到自己软硬兼施,在这磨了半天嘴皮子,连一点好处都没讨着。
怒火像一头猛兽一样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眼看就要破体而出,冲面前的工人而去。
可想到工坊还有别的坊间,想到眼前这几个人早存了一脸敌意,就算他将火气发泄出来,他双拳难敌四手;在他们面前也肯定讨不了好。
最后的最后,咬得牙根都格格作响,才勉强将汹涌的怒火压抑住。
“好,你们——好样的。等着瞧,回头我一定把这事告诉东家,让你们好看。”
他撂下不着调的威胁论,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
见他终于肯离开,警惕守地坊间门口的工人松了口气。回过头去继续干活,心里想着一会放工,等找到大管事跟她提提这个人才行。
谁料,就在他放松警惕,转过身去认真干活那短暂瞬间,已经拖沓着软绵绵脚步准备离去的凤大林;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
当然,直接闯进坊间抢东西——是不可能的。
凤大林做不到,也没这胆子。
坊间里面有好几个人呢,而且看起来个个都比他有力气。他敢闯进去,肯定会被他们围殴。
没胆子闯进去,但发泄怒气还是敢的。
他骤然转身,手里不知何时攥了把沙土。
就在这时,他扬起手,朝着捞出来盛放在盆里的卤蛋,撒去那一大把沙土。
撒完之后,他冷笑一声,连看也没多看一眼,连忙撒腿就跑。还眨眼间,就跑得没影。
坊间的工人一个个气愤之极。
“这小子,一看就是个孬种;这种阴损的事也做得出来。”
“呸,什么东家的亲戚?东家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亲戚。”
“不行啊,我们得立刻把这事告诉大管事。”
……
“行了,都别说了。”这个坊间的组长看了一会,做了决定,“好在隔得远,只有少量沙土落在盆里。”
“我们把这些卤蛋用干净的水清洗一遍,重新再放到锅里熬煮。”
虽然凤大林撒那把沙土没造成多大损失,可这活却多了许多。
撒完之后,他不敢再在附近逗留,狂跑一会,确定身后无人追来,盯着某个方向望了望,飞快地绕到另一个坊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