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凤明曦在心里吐槽不止,脸上还是分毫不显的。
老侯爷见她认真倾听,可明亮澄净的眼睛却又分明透着懵懂。
他不免又迟疑起来。
“小曦,你二叔他……在有些事情上,确实做得过火了些。”想到向一个小辈诉说自己儿子的不是,那个儿子还是自己认为最优秀,自己最得意的;老侯爷就不禁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他老脸莫名热了热,下意识把头撇到一边去:“不过,他无论做什么,总归是为了我们府好。”
贪污受贿什么的,也是为这个家好?
凤明曦心里不屑,面上依旧没有把这种不认同表露出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
就在这时,凤明曦眼前一亮,忽然面露喜色站了起来:“祖母。”
老侯爷转过头去,正望见老夫人在众人簇拥下朝凉亭走来。
他皱了皱眉头,只得无奈清咳一声,朝老夫人道:“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我想我孙女了。”凤老夫人淡淡回答,视线却越过他,直接落在旁边的少女身上,“怎么,她一回府你就拉着她在这扯东扯西?”
“都不许她回去休息休息?”
“祖母,你误会了。”凤明曦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老两口因为她起口角,“是我觉得在凉亭待着凉快,才拉着祖父陪我在这说说话的。”
凤老夫人嗔她一眼,明知真相如何,倒也没打算真戳穿她。
“快随我回芜清院,刚让人准备了你爱吃的糖水。”
“我就知道祖母最疼我。”凤明曦甜甜笑着,下了凉亭挽住她手臂,又回过头:“祖父,再见。”
回到芜清院,凤明曦懒洋洋地坐下,满足地叹了一声:“还是在祖母身边舒服。”
凤老夫人怜爱地摇摇头,目光不赞同,嘴边却忍不住露了笑意:“歇一会,再喝糖水。”
目光一顿,仿若不经意地问起:“那老头特意拉你到凉亭东拉西扯,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比起祖父,自然是一心向着她的祖母,更令凤明曦放心。
凤明曦心里从一开始就更愿意亲近祖母来着。
“祖母,那件事应该算是要紧事吧。”少女眸光微闪,笑容甜美,神情无辜又纯真,“听祖父说,咱们的侯爷似乎惹上什么麻烦事了。”
“祖父还说,若是事情处理不好;兴许就连累阖府了。”
她笑眯眯凑近凤老夫人,娇声软语问:“祖母一定知道是什么事了?”
凤老夫人点了点她额头,又帮她挪了挪迎花靠枕,让她靠得更惬意一些;这才笑骂般说道:“你呀,就是个小机灵鬼。”
“祖母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你敢说,你心里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少女笑眯眯撒着娇,软声恭维:“祖母果然目光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是猜到了一点点。”她转着滴溜溜的漂亮眼珠,单纯得像个全心依赖大人的孩子,“可光靠猜的怎么成。自然还得睿智聪明的祖母,你来把真相告诉我呀。”
“孙女愚钝得很,这拐十七八道弯的事,我还真猜不准的。”
“祖母,你就心疼心疼孙女,快把实情都说了吧。”
“你呀,”凤老夫人无奈地拉长声音,眼底却闪动着宠溺的笑意,“这惫懒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不管随了谁,只要祖母不嫌弃就行。”少女笑吟吟接口,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被埋汰。
“你瞧瞧她!”凤老夫人扭头看了眼文嬷嬷,一脸的好气又好笑。
文嬷嬷只含笑附和:“依奴婢看,大小姐这性子挺好的。”
“连你也惯着她,难怪她窝在芜清院,整个人就懒散了。”
凤老夫人嘴上嫌弃着凤明曦,心里其实对这孙女是真心实意的疼爱与喜欢。
“祖母,求求你了,你就别再藏着掖着了;一个人把事情闷在心里,万一闷出病来,那多不好。”
凤老夫人又怎么舍得对不断撒娇的少女冷脸拒绝。
“其实事情说起来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这话说完,凤老夫人脸色也冷了下来。
凤明曦对此心知肚明,她那个二叔做的事,只怕还真不是普通的惹上麻烦那么简单。
“咱们的好侯爷,”凤老夫人冷哼一声,眉梢眼角俱流溢着淡淡嘲讽,“胃口可不是一般的大。”
凤明曦乖巧地给她递上一杯润喉茶,轻声哄道:“别气,咱们慢慢说。”
凤老夫人受用地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喝了几口,才接着说道:“这些年,他在广良县又是圈地又是霸占山林的;这都不算什么了。”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暗中搞起卖官的买卖。”
“不仅如此,他还实打实行圈地为王,霸占别人的土地不算;还逼出人命来。”
“就连当地的官员任命,他也插上一手。”
凤老夫人冷笑一声,拉着孙女的手,冷冷道:“小曦,你是不知道。他呀,就是打着圈占一县自己为王的主意。”
“广良县在他的手段下,蔚然成了他私人县郡。”
“当地的官员为了自己的仕途,甚至修庙塑金身为他歌功颂德;导致广良县的百姓,只知忠烈侯,而不知皇恩。”
“如果这些大逆不道之事只是在县郡内小打小闹也就罢了。”
凤明曦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
如此“丰功伟绩”,只让它沉困在小小县郡之内,岂不可惜。
既然她二叔做得出,她身为侄女,怎么也得在背后出把力帮帮忙才对。
凤老夫人大抵并不知道,那些事情捅到京城有她孙女的功劳。
这会看着气愤,实际她也没怎么生气来着。
毕竟,凤至瑞又不是她亲生儿子。
如果不是因为他犯的过错太严重,极可能连累满门,她大概连提也不想对凤明曦提一句。
“祖母,别气别气。所谓危机,自然是有危也有机了。端看我们面对危机时,怎么做罢了。”
凤老夫人扭头,凝着她笑眯眯的面容,静静地看了一会,才点头:“你这话倒是有理。”
“可你不知道,他做那些出格的事,已经闹到京中;明着暗着参奏他的人,这几天也多了起来。”
凤明曦目光闪了闪,如果她二叔知道,现在还有几个出了人命的苦主正秘密上京,准备告他一状;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呢?
派人去途中将前来告状的苦主全部灭口吗?
“一开始没人当是一回事。不过参奏的人多了,证据也渐渐浮出水面;别人就算再想当没这回事都不行。”
凤明曦插了一句:“祖母,现在是不是大理寺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这些事了?”
不然的话,她祖父也不至于愁眉苦脸的。
也只有事情已经到了按不下去的地步,她祖父才会烦扰发愁。
凤老夫人点了点头:“没错。我听说大理寺已经过问那些事。”
“你二叔他这些天忙里忙外,都在忙着抹平那些证据呢。”
“至于你祖父,总不忍心看着一手提起来的儿子,将来落个横死的下场;自然也是日日忙着奔波替他善后。”
凤老夫人冷笑声中,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只不过,事情已经闹大;可不是吃两顿饭喝几次酒的交情,就能抹平的。”
凤明曦悄然低下头,装作自己没看见她那一脸解恨的神情。
“倘若再继续任由大理寺调查下去,说不定就能找到新的证据;或者找到不同苦主来指证的话,你二叔的罪只怕也大体坐实了。”
凤明曦微微撇嘴:这事——相信很快就会成真。
凤老夫人又道:“一旦大理寺将证据递到御前,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凤明曦:“……”
祖母,她二叔虽然不是什么好笋,可到底也挂着忠烈侯府的名义;你这么明白地表示,巴不得他倒大霉是不是不太厚道?
起码,就算真巴不得他倒大霉,咱也悄悄的说;大家意会就行了吧。
“占地为王,”凤明曦默了一默,怎么听起来那么像要做山大王呢?
“咳,这事真奏到御前,到时不仅二叔一个人要倒大霉吧?”
凤老夫人神色恨恨,转瞬又带着几分颓然,一叹:“你说得对。要真是他一个人倒霉,你祖父那老头也不至于急成那样。”
都快病急乱投医了,见人就想拉住求救。
“就凭凤至瑞做下那些事,一旦证据确凿,阖府上下少不得都要被他连累。”
“削了爵位那都是轻的。”
“一旦降罪,所有人大概都跑不了。就算不砍头,也少不了流放三千里。”
至于抄家,财产充公等等的常规操作,那就更不用说了。
也正因为后果严重,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凤老夫人才完全没往凤明曦身上想。
就算她之前与孙女合计过,要想办法将爵位转回到亲生儿子凤余暇身上,她也没想过用这种会造成全军覆灭的法子。
感慨之余,凤老夫人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一旦上面降罪,肯定会连累到你的婚事。”凤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脸色忽地变了,“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认回你。”
她这孙女没享过忠烈侯府带来的任何富贵,却要承担极为恶劣的后果。
“小曦,不如这样;趁目前事情尚未定论,我们跟楚国公府商量商量,把婚期提前,你看如何?”
如何?
凤明曦别的不敢保证,但南宫无殇那家伙倘若知道祖母愿意提前把她嫁出去,一定会乐到找不着北。
“祖母,婚期提前那是那么容易的事。”凤明曦可一点也不想提前出嫁,“如果我们府注定躲不过这场劫难,我就更不应该抛下祖母,自己躲了出去。”
凤老夫人拍拍她手背:“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可这满府的人里头,就数你最无辜。福没享过一天,罪却要让你一齐承担,这怎么行。”
“听话,只要你嫁去楚国公府,日后就算出事;也连累不到你身上。”
凤明曦心里暖暖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祖母,事情远没到你说的那么严重;你怎么能那么悲观呢。”
“再说,府里除了你,还有五叔他们呢。难道你就想着,只保住我一个就够了?”
“我也想保住余暇他们。”凤老夫人轻叹,“可事情,那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小曦,你还年轻,你根本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无论当今天子多么仁慈圣明,也绝对不可能会容许一个臣子在自己的国境内,变相地占山圈地还称王称霸。
这简直把一朝天子的脸面丢在地上踩,这种事,无论换谁都不可能轻饶。
更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那可是堂堂一朝天子。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连帝王的权威都敢挑战,那不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嘛!
凤老夫人在初初收到风声时,就已经预想过最坏的结果。
当然,一旦帝王动怒,不管是谁,都别妄想能保住忠烈侯府满门。
但她想的却是,她的孙女凤明曦才刚刚认回来;还与楚国公府缔结了姻亲。
倘若是与别人结了亲说不得未必能保住凤明曦。
但那个人是南宫无殇。
不在朝却令人完全不敢小觑的楚国公。
更重要的是,南宫无殇的亲娘与当今皇后乃一母同胞。
而且,据她所知,南宫无殇的亲娘昔日还救过皇后性命。
只要凤明曦顺利嫁去楚国公府,皇帝就算再怒,应该也不会对凤明曦动手的。
凤明曦垂下眼眸,羽睫纤长而浓密,完全遮住了她眼底转动的流光。
咳,祖母把她想得太单纯了。
她不是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就是太明白了,才会与南宫无殇那家伙合力把凤至瑞做过的事层层撬出捅到明面上来。
当然,她做这一切,可不是为了覆灭忠烈侯府。
她对这个家的感情虽说算不上深厚,可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把它弄散不可。
“祖母,我觉得事情远没有发展到你说的那种严重程度。”
“而且,依我看,这里面还有很大转机呢。”
凤老夫人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转机?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扭转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