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明曦心头紧了紧,抬眼望去,只见两个蓄着短须一胖一瘦的中年男人疾步走了过来。
其中胖的穿着常服,脸上笑容可掬,看起来就像个弥来佛一样;笑眯眯的,十分和善。
而瘦那位,则穿着官服,他不苟言笑板着一张脸。严肃的样子与胖子形成鲜明对比。
凤明曦的目光不动声色往胖子身上凝了凝,又淡然回转。
“小人张成,是这酒楼的掌柜。”胖子向她作揖,他和善一笑,眼睛便被脸颊两团肥肉挤成一条缝,“见过少夫人,”
“这位是严县令严大人。”
凤明曦似笑非笑地掠他一眼,抿着唇没有作声。
胖掌柜又道:“少夫人大概还不知道,这家酒楼的东家——其实是少夫人的亲人。”
“今天的事,不过误会一场。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还请少夫人给个面子,别跟小人一般见识,计较这点小误会。”
“误会?”凤明曦扬了扬眉,心思瞬间转了几转,“对我是误会,那对她们呢?”
她扭头,淡淡扫过缩做一堆的十几个姑娘。
“张掌柜有什么说法吗?”
她的亲人?
也就是说,这酒楼的东家跟她住在同一府邸里了。
看这胖掌柜闪烁其辞,是不会愿意对她公开那个人的身份了。
那么,借着酒楼做掩护,从庄子骗这些小姑娘送去青楼做卖笑;这件事,背后的酒楼东家也是知道的了?
胖掌柜将县令拉到这来,是借县令的官威警告她不要多事了?
她带来的人并不多,如果官府都站在胖掌柜这边;她还真不宜现场与这些人起冲突。
硬拼硬,吃亏的可是她。
胖掌柜眯成细缝的眼睛瞄她一眼,十分好脾气地问道:“少夫人认为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听了这话,凤明曦身后,青梅与冬雨皆难掩惊恐与绝望。
刚才她们受骗了,还以为这个长得娇美柔弱的姑娘是跟她们一样的。
谁想到,这个女人与掌柜竟然是同伙。
就连县令都与他们这些人是一丘之貉,她们还有什么活路?
除了乖乖听话,被卖去春意楼之外;要么,就只能当场撞墙,以求一死。
凤明曦灵机一动,不露声色道:“张掌柜既然说这是一场误会,那就麻烦你安排车辆,送她们一程吧。”
“正好,我也要去乌蒙镇的庄子,跟她们恰恰同路。”
胖掌柜笑容僵了僵:“少夫人,此事只怕不行。”
凤明曦冷眼扫过去:“怎么不行?”
“她们家人已经签了文契,拿了银两;把她们卖给酒楼。”
“请少夫人恕罪,这事小的不敢作主。”
凤明曦冷笑一声,态度强硬起来:“如果我一定要把她们带走呢?”
胖掌柜躬身作揖,脑袋长垂:“请少夫人别为难小人。”
“签了文契?”凤明曦心头怒火直冒,庄子上的佃户,连大字都不识一个;谁知道他们按下手印签的文契,到底写了什么内容。
“拿来给我看看。”
胖掌柜细缝眼里精光一闪,笑脸上恭敬之色不减:“请少夫人稍等片刻。”
凤明曦心里沉了沉,看他这模样;分明早就准备充分。
看来文契上面是一点破绽都寻不出来了。
要不然,他也不敢大喇喇将县令都请到这来。
县令再怎么给他面子,再知道他背后东家势力强横;如果明面上都站不住脚,也是不可能亲自出面拿自己官声来赌的。
如此说来,今天,她是没法把这些姑娘带回去了。
不过,文契她还是要看的。
很快,有人拿了文契过来。
“少夫人请过目。”
凤明曦看见他那张笑弥勒似的脸,就觉心里不快。
“行,我先看看。”
她仔细看了一张文契,便知自己今天没法名正言顺将人带走。
“少夫人,你看;这些姑娘都是她们各自的父母签字卖给酒楼的。”
凤明曦将文契塞回给他:“我没瞎。”
“不过有件事,我想请张掌柜解惑。”
胖子眼睛一眯:“少夫人请说。”
“既然文契写明是把她们带到酒楼做帮工,你为何将她们集中关在这里?”
“这个么……”胖掌柜脑子上装壳了一会,“少夫人有所不知,她们在庄子干活是干活;可干农活跟在酒楼干活岂能一样。”
“小人把她们集中在这,是为了好好训练她们;让她们熟悉了事情,才能真正放心让她们在酒楼干活啊。”
“这样啊。”凤明曦淡淡拉长尾声,“还是掌柜想得周到。”
虽然谁都看得出她不相信胖掌柜这番砌辞,不过看她的样子,是不打算直接跟胖掌柜撕破脸硬拼了。
“那我就不打扰掌柜了。”凤明曦寻思过了,对这些姑娘她同情归同情,但暂时不能合理将人带走,她不如暂且附和掌柜;待她回头详细了解情况,弄个合理方法再来这将人带走不迟。
不过,在她再回来将人带走之前,得先下套将胖掌柜套住。
“我今天就是路过横县,偶然到这酒楼歇歇脚。”
她微微一笑,回头朝那十几个惊恐夹杂绝望的姑娘望了望,不动声色投了瞥安抚的眼神。
又道:“既然这些姑娘来历没有问题,那我就不多问了。”
“我赶时间呢,这就告辞。”
胖掌柜立即眉开眼笑躬身相送:“少夫人慢走。”
凤明曦走了两步,蓦地回头:“不过,这家酒楼的饭菜味道不错;待我从庄子回来,还会继续到这吃饭。”
“张掌柜不会不欢迎吧?”
胖掌柜:“……”
欢送的笑容变成了僵硬弧度,他高兴得太早了。
难道他说不欢迎,她就会不来吗?
很显然,她这句话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回来吃饭是假,借着回程再来酒楼观察他这些姑娘是不是真做帮工才是真。
胖掌柜笑容发苦,却不得不应道:“欢迎,怎么会不欢迎。”
“能够再次接待少夫人,是小人与酒楼的荣幸。”
凤明曦不再言语,点点头,招呼红兰一声,主仆二人便越过掌柜信步往外走去。
她这一走,自然没有再回头。
似乎已经将屋里十几个姑娘完全遗忘在身后……。
然而,待再看不见她们身影,胖掌柜一张笑脸立即沉了下来,咬着牙根吩咐:“快给京城送信。”
这件事,他一个人可兜不住。
别看凤明曦刚才轻描淡写就离去,可那女人既然放话回程还会再来这酒楼;这就明摆着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国公夫人,他可没勇气去招惹。
今天这麻烦,只能让与她身份相当的人出面解决。
让胖掌柜心情愤怒的是,为了应付凤明曦回头再杀一记回马枪,眼前这屋子里十几个姑娘暂时是不能动了。
想到此处,他那堆满肥肉的脸不由得更加阴沉了。
凤明曦一离开酒楼的后院,就立刻坐上马车离开横县。
她没有劫后余生的感慨,只有满腔的怒火。
“小姐,我们不吃午饭了?”见她靠着车壁沉吟不语,红兰隐隐有些担心,“从这赶到乌蒙镇,还得小半个时辰。”
凤明曦收回思绪,“到乌蒙镇随便买些吃的填肚子吧。”
她是没心情再下去吃饭了。
“小姐还在为那些姑娘担心?”红兰试探问,“可他们父母既然签了文契把人卖给酒楼,我们再同情她们,也管不了啊。”
凤明曦淡淡笑了笑:“红兰,酒楼有问题,庄子也一样有问题。”
“那些姑娘是无辜的。”
“具体情况,还是等我们去庄子详细了解清楚再说。”
想到那个胖掌柜打着从庄子买帮工的名头骗人将姑娘带走,她心里就有团没法撒出来的火。
那个胖掌柜看着笑眯眯的像团泥那么和善,实际上,那跟线缝一样的眼睛里,不时就凶光闪烁。
凤明曦敢肯定,倘若不是她身为国公夫人;只怕那个笑弥勒掌柜,会不惜代价将她留下。
留下的结局,自然也可想而知会如何了。
红兰想了想,又担忧多一重:“小姐,既然那个掌柜和庄子有勾结;我们就这样去庄子,是不是不太好?”
“要是那个掌柜先我们一步传信到庄子上,就我们这样过去,只怕什么都查不出来;万一他们再起歹意,小姐岂非还会陷入危险?”
在酒楼,他们没有防备陷入被动的危险局面就罢了;如果在庄子再遇上危险,到时候别说租子收不上来,只怕连性命都难以保障。
她一个婢女,死了也不可惜。
可小姐不同,公子对小姐爱重简直超逾性命;还有那两个孩子,还有其他亲人……。
红兰越想越觉得不觉这样冒险。
“小姐,不如我们先回京城吧;待改日调足人手再去庄子不迟。”
凤明曦见状,不由得失笑起来:“傻丫头,你以为他们真敢伤害我吗?”
“我今天去庄子,就是为了收租而已。”
“这事,大家都知道。”庄子上的人一早就知道她会来,府里的人,想必也不会忘了她此行的目的地。
本来收租这种事,直接派府里的管事去就行。
展惜特意在老夫人面前提出让她去,若说其中没有猫腻,谁信?
她既然明知有猫腻,也接下这差事,岂能无功而返。
再说,酒楼里那十几个姑娘,还等着她回头带她们跳出火坑呢。
“不用再说了,你看看我们是不是已经到乌蒙镇?到的话,就下去买些吃的回来吧。”
红兰看着她坚毅又从容的脸色,知道自己没法劝动她,张了张嘴,这才没了话。
凤明曦在镇上没有停留,不多时,就坐着马车到了庄子。
“小姐,我们先去找庄头问话吗?”
“不,”凤明曦下了马车,在路口站了站,“我们先到庄里走走。”
红兰难掩忧色看着她:“小姐,现在天气虽好;可还是比较冷。”
出来之前,小姐又交待了让她不要带贵重的衣物。
眼下,连件御寒的好衣物都没有。
“奴婢把披风拿出来。”
凤明曦摇了摇头,已然先迈步往岔路东侧的路口走过去:“不要紧。”
要是穿着披风在庄子走来走去,那不是等于树了活生生的靶子;告诉庄头,她已经来了。
她不介意让庄头知道她的行踪,但有些东西,她还是比较乐意自己用眼睛去看。
而不是光凭耳朵听别人说。
现在还未开春,田地里自然没有种什么作物。
红兰不明白这时候有什么好看;更不明白,瞧着光秃秃的田地,又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不过,小姐说要亲自走走看看;她就算不懂,也得跟紧小姐;别的都不重要,她要做的,就是保护好小姐。
打定主意,红兰也不多话了。
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就看见大片平整的田地。
因天气寒冷,又没到耕种时节,外面人烟廖廖;人们都躲在屋子里窝着取暖。
红兰望着空旷的田野,不由得嘀咕起来:“这时节又不是丰收之时,还在年关前;怎么让小姐这时候跑来庄子收租。”
这不是明摆着为难人嘛。
凤明曦失笑:“虽非丰收季节,不过年关前收租也很正常。”
“谁不想高高兴兴过个富足的年?”
当然,楚国公府自然不在乎这一点钱财,但该收的帐,还是得收。
红兰苦着一张脸,压着声音道:“奴婢就是觉得这趟差事不好办。”
凤明曦没理会这话,定睛望了望前方那片开阔的田野,淡淡道:“走吧,到前面看看去。”
凤明曦说看,自然是认真仔细的亲自去看;而非口头上说说。
除了自那片田野穿行细看之外,她还蹲下来,极为认真地捧起不止一处的泥土看了好几回。
看过田里,她又绕到附近的山地走了走。
“这个庄子无论田地还是山林,土壤都十分肥沃,种出来的东西收成应该不错。”她喃喃低语,将手里的泥土洒下去,抬目眺望,视线盈盈停留之处,赫然是庄上最气派的宅子。
“小姐,那边有人来了。”就在凤明曦眺目沉吟间,红兰抬手一指,指向她们身侧另一条岔路。
凤明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来了正好,吹了这么久冷风,也是时候进屋子歇歇,暖和暖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