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曼青推门而入,坐在桌前的人转头朝她一笑,满脸的皱纹绽开。
“过来。”
有着苍老面容的人声音却清朗中带着点沙哑的魅惑,叶曼青早已见怪不怪,依言过去坐下。只见木桌上摆着几个瓶瓶罐罐,中间的砚台上搁着几支细毛画笔,旁边搁着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叶曼青自觉地捡起一支毛笔,在砚台里润润毛,就要动手往自己脸上画去。
“等等。”一旁斜刺出一只满是橘皮的手掌堪堪抓住叶曼青的手腕,“我来。”
叶曼青皱眉,偏头躲开要抢她画笔的手指:“为什么?我自己能行。”不过是基本的化妆,还难不倒她。更何况,前面几天她都是自己弄的。
离境的动作微顿,手腕一晃,轻易就从她手中夺过画笔,左手已经扣住她的下巴。
“就凭你?也就大街上骗骗人。到了青霓山,你还以为有那么简单?”他口中冷笑着,手中画笔在砚台中一蘸,沾着浅褐色颜料的笔端轻轻勾上叶曼青的脸颊。
听他这么讲,叶曼青也不再挣扎。凭良心讲,离境的化妆水平,或者说,易容术,绝对是顶尖的。不过是一点色彩的变换,就能将一张脸完全变得面目全非。自从见识过他的易容术后,连叶曼青自己也惊奇她那时竟能凭感觉认出他来,怪不得离境反应会那么大。
濡湿的毛笔在脸上涂抹着,凉凉的,又有点痒痒的。叶曼青动动眉,眼见笔尖往她额头移过来,便索性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叶曼青忽觉一阵清凉的风拂过脸颊,她禁不住睁眼看去,眼中所见是离境近得有些吓人的脸庞。只见他满脸专注之色,执笔的手背在身后,轻轻对着她的脸吹气。叶曼青顿时满头黑线,不由低声叫道:“好了没?”
“还差一点。”
离境眼皮都没动一下,回身拿了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瓶倒出一点,合掌揉了一会儿便往她脸上抹去。
叶曼青忍受着脸皮被当成面团揉搓的痛苦,心里却忍不住暗骂,这小子根本就没把她的脸当脸,分明就是在报复!
渐渐地她按在脸上的力道减轻,离境的手指轻柔地自她鼻梁两侧往鬓间抹开,一遍又一遍。温暖的触感在她的皮肤上缓缓移动,像晨间的暖阳点点映照。
“……脸皮快破了。”
离境的手指一顿,忽然撤手站起身背对着她道:“要不是‘定颜水’需用巧劲化开,我才懒得动手。”
叶曼青揉揉脸,拿起桌上的铜镜一照,眼珠蓦地瞪大。只见镜中映照的是一张肤色微黑的容颜,自然弯临的眉毛透着股娇憨和灵动,圆润的鹅蛋脸上有着微翘的鼻梁略厚的嘴唇。这怎么看,都是一个活泼天真的乡村少女。除了那双眼睛……叶曼青抚上眼角,嘴角缓缓漾出一个笑花。镜中的少女脸上绽出浅笑,但眼眸中却依旧是波澜不兴,一眼看去只觉得这样的面容可爱,定眼细瞧,却透出几分诡异。镜中的黑眸闪过一丝厌恶,叶曼青“砰”地一声把镜子压在桌面上,惊得离境陡然回过身来。
“你——”
黑肤圆脸的少女脸上笑容灿烂:“阿爹,何时出门?”
离境呆立一瞬,脸上泛出慈爱的笑意:“傻孩子,急什么?”
淳江河畔,流烟阁外,杨柳深处夏虫鸣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倒让这水泽小楼变得热闹了些。
一身淡绿纱衣的青蓝脚步匆匆地穿过院门,直奔水榭凉亭而去。远远就能听到一阵清雅的琴音,走近几步,那乐声便已缠绕而上。只听琴声流畅如水流湍湍,清浅处似山泉隐于林中,灵动欢跳;昂扬处又似大江奔腾之势,浩然惊天。
青蓝站在亭外,不敢出声打扰。直至一曲奏毕,才躬身道:“木公子,狄公子派人相请。”
亭中人半晌无言,忽听一声“铮”的弦响,那人按琴道:“烦请青蓝姑娘告知来人先行一步,在下稍后便到。”
青蓝低声应是,就要转身离开,却被亭中人唤住。
“青蓝姑娘稍待,这几日在下觍颜叨扰流烟阁,让姑娘受累了。”见青蓝只是低头谦让,那人笑道,“也罢,此番招待之情,在下改日回报。这架瑶琴便有劳姑娘收起。”
青蓝闻言走进凉亭,侧身抱起瑶琴。不只是她站得不稳还是怎的,只听琴弦“铿”地一声锐响,她脚下一歪,带着琴身往地上倒去。幸亏那人离她不过两步远,眼明手快一个跨步扶住她。
“青蓝失礼,多谢公子相助。”
那人微笑着摆摆手,青蓝便不再多说,福身一礼后抱着琴远去。她淡绿的身影在柳枝间掩映,摇曳间似乎都要与那柳林融为一体般。远远看去,她的脚步似乎有些虚浮,彷佛都要被清风带动着随柳枝一同飘舞。
“看美女看呆了么?没想到你个呆木头也会动春心哪……”
听到这个调笑中仍不掩嚣张的声音,站在亭中注视着青蓝离开的那人缓缓转身,带笑的唇角沾上点无奈:“齐兄又说笑了。”
歪着身子倚在柱子上的齐楚坏笑着抖抖腰走近,一手搭上木怀彦的肩膀:“有结论了?”
“……虽未全中,亦不远矣。”木怀彦的眼神望向柳林深处,平和的眼眸却如隔着江水般,幽深宁静。
齐楚哼了一声道:“你这温吞性子,也就那家伙受得了!”
木怀彦眸光微敛,口中随意问道:“齐兄可有收获?”
“哼,本少爷连着几天在这中鸿城里里外外地跑,要没一点东西那真要一头撞城墙上了!”齐楚肩膀一塌,又倒回石栏上靠着,“狄望舒那小子简直变了个性,跟野猴似的一刻也不停歇,可把本少爷累坏了!”
“狄兄是重情之人,应姑娘一日未现身,狄兄恐怕都难以安心。”
齐楚眉头一皱,没有开口。
木怀彦见他面色不同寻常,略一思量心下便已明了,当下便笑道:“齐兄真是重义气,现在便在为狄兄心忧了么?”
一听这话,齐楚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瞬间炸毛跳起:“谁、谁担心他?!”一句话说完,连他自己也察觉这般举止不过是欲盖弥彰,只好摸摸鼻子讪讪坐下,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咕咕往嘴里灌。
木怀彦旋身落座,右手微妙地一扬,眨眼间便把茶壶从齐楚嘴边抢下。他也不管一旁怒目而视的齐楚,只悠悠然地提壶倒茶。齐楚自然不甘心,劈手就来抢茶壶。木怀彦兀自安坐不动身,只手臂微摆轻扬,来回几次,齐楚竟然都没能碰到壶身。末了,齐楚索性一摆手,把杯子重重磕在木怀彦面前,口中轻佻地叫道:“小二,满上!”
木怀彦微顿,浅笑着给他斟满。齐楚抓起杯子一口喝干,还故作爽快地啧啧舌。两人对视一眼,忽然轻笑起来。
“唉,也不知道是哪个没长眼睛的小贼把臭丫头给掳走了,少爷我对着你这根呆木头,连逗趣的人都找不到,可悲啊可悲!”
“哦?叶姑娘若是知道齐兄你这般喜欢被她逗弄,定会不遗余力嘉奖齐兄一番的。”木怀彦温文一笑,言语中却是取笑之意。
齐楚猛地呛了一下:“咳咳……废话少说,本少爷特地跑这一趟可不是跟你闲磕牙来的,正事要紧!”说着他便伸手入怀摸出一张朱红色的请柬,甩手扔给木怀彦。
“佳人如云难再得,莫悔天人永相隔。三五之昏人未定,丽影翩跹归如歌。”木怀彦轻声诵读着请柬上的词句,笑意悠悠,“这帖子倒是写得巧!三五之日明月朝,翩跹如歌蝶音谷。偏偏选在青霓派庆典之日,看来真是要狄兄不得安宁!”
“啧,麻烦死了!写个帖子还拽什么文呀,不就是戌时在蝶音谷相会么!”齐楚翻翻白眼,忽然露齿一笑,“可惜这帖子落在本少爷的手里,‘与佳人相会’的自然也是本少爷啦,哇哈哈!”
木怀彦接口道:“在下虽然不解风情,但也想厚颜一会佳人。”
齐楚眯眼笑道:“狄老夫子人呆事多,这种小事就不用他操心了,本少爷就勉为其难替他担一担算了。”
“正是,日后狄兄少不得要好好酬谢你我二人一番,此刻便多受累些也无妨。”木怀彦合上请柬道。
齐楚拍桌大笑一番后长身而起:“那本少爷就先走一步了,木头你可变落得太远!”
“自然。齐兄先请。”
木怀彦展袖一礼,齐楚脚尖微点便射向院外,转眼便消失在重重柳林间,只远远飘来一句模糊话语。
“……等臭丫头回来一起喝一杯……”
木怀彦呆怔站立一会儿,眼眸虚虚望向院中一角。那株弥音花树早已凋零不复当日震撼人心的美丽,只剩虬曲的枝条蜿蜒缠绕。木怀彦的眼神却越发温柔,半晌,他右手一动,从衣袖中滑出一物落入掌中。
巴掌大的土黄色木牌上雕刻着一个朱红色的“禹”字,木怀彦食指轻轻抚过那刻印的纹路,白皙柔和的面容上笑意渐渐变深,就像那满树浅紫色的弥音缓慢开放的时刻,寂静中透出无言的美。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