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忽地骚动起来,叶曼青顺势看去,只见一队僧人正往云琅宫行来。
“是长无大师!”
“真的是……传说长无大师已有二十多年未出化城寺了,青霓派不愧是剑派第一!”
层层叠叠的低语声传入耳中,叶曼青看看周围都在翘首而待的众人,忍不住侧头问道:“长无大师是谁?”
离境垂眼看着山下的僧人,手中烟杆一转,忽然抬头看向叶曼青,眼中神思异动:“三十年前西泽乌孽族横渡墨江北上,以蛇虫毒物挑衅杀害武林人士,连普通百姓也遭殃不少。正巧化缘归寺的长无大师撞上,长无大师以一人之力,不避蛇毒,连毙乌孽族三名长老,将剩余之人赶至墨江岸边。此一役,蛇族损失惨重,几十年来未再蠢动。”
“这么强……”叶曼青咋舌,不由多看了那轿中老僧几眼,“咦,他的眼睛——”那老僧面容虽是清矍,但双眼却是紧闭,眼皮呈现出不自然的皱缩。
“长无大师的双眼为蛇毒所伤,不能视物。”
“蛇毒……”叶曼青一个激灵,脱口问道,“江湖上擅长役蛇的只有这乌孽族吗?”
“自然。虽然有不少走跳江湖的艺人也能役蛇,但只有乌孽族人才能使满山蛇虫尽出任凭其驱使。”
“他们……他们是不是穿着红色麻布衣?!”叶曼青抚着左腕上的布条,手指都在哆嗦。
离境眸光一厉,转瞬恢复:“乌孽族人以麻衣为贵,红麻……只有长老之尊才能穿戴。”
叶曼青声音微颤:“是这样……”她狠狠咬住嘴唇,才没让冲到嗓子眼的欢喜迸出。找到了!终于知道那些人的身份了!阿默,阿默,你再等等,很快、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
见她面色有异,离境的目光略略在她脸上停留几息,眼神微闪。
“你刚才说,乌孽族几十年没再出现。那有没有可能,他们现在又出来害人?”几十年都和武林无关的人怎么会追捕阿默?“无知小儿,还不速速将人头奉上”,那句尖利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山洞里那些碎尸,是不是乌孽族人?
离境沉吟道:“江湖上倒没听到这类消息……”他忽地一笑:“你倒是第一次问这么多!”
“……好奇而已。”
“哦?当年陛下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拿下中鸿城,长无大师居功至伟,陛下以国师之礼待之,天下无人不晓。再者,郝家大公子幼年遭劫,幸得长无大师出手相救。由此,郝总镖头每年都会亲上化城寺拜会。”离境笑意愈冷,“郝家的婢女,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叶曼青一滞,扯扯嘴角:“你说得不错,我骗你的。”
“……真伤心。”离境靠近一步,语气轻忽,“那么,你是谁呢?”
他的表情太过柔和,就如同那晚他掐着她的脖子时一般。叶曼青颈后的汗毛竖起,她喉头轻动,勉强笑道:“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山村野丫头罢了,是谁又有什么要紧?”
离境幽深的眸子凝视她半晌,忽然手中烟斗轻轻在她头上一敲:“也是,没什么要紧。不过,爱骗人的丫头可不招人疼呐……”
诡异的气氛顿时消散,叶曼青轻轻吐出浊气:“谨遵‘爹爹’吩咐。”
还未放下的烟斗又顺势在她头上磕了下,离境转身随众人一同先前走去。叶曼青正要跟上,却听耳边淡淡飘来一句:“莫要再骗我,不然……我会很生气的。”
叶曼青一怔,她哪里还有机会骗他?今天一过,她跟他也扯不上关系吧?
前头忽然呼声阵阵,只见那些僧众已经到云琅宫前。那四个白衣僧人将木轿置于地上,左首的年轻僧人一稽首,长无大师便抖袖垂衣,起身走出轿椅,那僧人便静静侍立在他身后。少时,云觅言便带着众人浩浩荡荡而来。他身旁的文秀中年人青色绢衣飞扬,却隐隐透出股锐利之气。众人客套一番,云觅言便将长无大师和那中年人一同迎进大殿。
后头众人走上前来,叶曼青一眼瞧见人群中的郝灵灵和楼缘,她心头微跳,急忙往后看去。似乎有阵清风缓缓拂过,看到那张笑意清浅的脸庞时,叶曼青只觉全身陡然一松,沉重的肩头顿时轻松起来,她的嘴角不由跟着漾开。正跟齐楚笑语的木怀彦似有所觉,忽然抬眸看来,叶曼青慌忙低头避到人群中。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惹怒离境……
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发什么呆?跟上!”
原来众人都已陆续进了大殿,宫门前只剩几个青霓派弟子守在外头。叶曼青跟着离境匆匆迈进殿门,入眼便是殿中青霓纹织就而成的帷幔重重叠叠,轻扬微摆间让这大殿越发幽深。只见云觅言和长无大师端坐于殿中央首座两侧,狄望舒和那青年僧人分侍左右。左手边各席上分别坐着几个装扮各异的人,灰衣素袍的道人捻须淡笑,边上须眉昂扬的青年一手抚着案旁刀柄,一手端着酒碗向身侧的白衣女子致意。那女子抬眸微笑,秋波顾盼间似让整个大殿都为之一亮。正是那位武林盟主之女骆婉瑶,此刻她已除去面纱,颦笑绝艳,更是让人不忍移开双眼。右侧首位却是空着,次席之人便是方才所见的那青衣中年人,他只略略举杯啜饮,目光不时扫过殿中众人。那第三席的尊客,却是让叶曼青好生惊讶一番。却是木怀彦,只见他悠然而坐,间或倾身同身旁中年人交谈几句,似乎其他人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完全没感觉到似的。
席上不过数人,其余诸人都在殿堂两侧席地而坐。临时设的案席上摆满瓜果酒菜,离境扯了叶曼青往左侧空位上挤去。
“……那位木少侠的来历倒叫人好奇!”离境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木怀彦道。
叶曼青没有接话,她正看着木怀彦身后几步远坐着的齐楚和郝灵灵几人。
“各位武林同道远道而来,盛情拳拳,云某不甚感激!本派建派至今已有一百三十年整,素日仰仗各位多矣,方才能历经几多风雨而延存至今。我青霓派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宗旨,武林清正之风,有赖诸位同心维系……”
云觅言的开场白差点没让叶曼青一口水喷出,这番话跟她大学开学典礼上校长讲的结构意思差不了多少。果然,领导都是共通的啊……
“……正午之时,方是祭天吉时,各位请先饮些酒水,稍事歇息。”
叶曼青摸摸肚子,现在离正午已经没多少时间了,看来是连饭都吃不上了,桌上的水果只怕是越吃越饿啊……只听一声轻笑,她手中突然多了一个素白布包。掀开一看,原来是块软米糕。
“哪来的?”
“早上某人在饭桌上睡过去时我顺便捡的。”
叶曼青默默啃着米糕,却听离境又道:“祭天之时,我要离开一会儿。”叶曼青抬眼,只见他半脸微侧,眼眸轻掩:“我说过,过了今日,便还你自由。所以,不要做无谓的事。”
“……我也说过,我不是傻瓜。”
离境笑意漾开,眼睛看向对面木怀彦的位置:“是么?我还以为你见了情郎便什么也不顾呢。”
叶曼青一怔,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怒火上涌:“胡说什么!”
离境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隐在层层皱纹下看不清晰。叶曼青自觉失言:“木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他怎会有非分之想?”
“……是么。”
气氛隐隐地有些诡异,叶曼青不自在地挪挪位置,裙摆忽地一紧。她动作一顿,缓缓回头,却见身后一人扬起脸来,正是先前骆婉瑶一行人中的那个古怪婢女。那女子眼中似有风雷隐动,瘦削黄褐的脸颊上肌肉微抽。叶曼青心中暗惊,面上却是迅速绽出笑容,匆匆摇摇头,眼睛看向右侧的郝灵灵。那女子脸颊微松,缓缓坐直身,眼神在离境身上停顿一瞬便已转开。
叶曼青暗暗吁气,却见一个青霓派弟子急匆匆奔进大殿,向云觅言和长无大师一躬身,便在狄望舒身边耳语几句。狄望舒脸色一变,微一颔首便跟在那名弟子身后向外走去。叶曼青疑惑,难道是招到应残秋了?狄望舒的反应也太大了吧?
哪知不过一会儿,狄望舒便迈步而进。殿中众人忽然止了喧嚣,齐齐向他手中看去。只见他双臂托在身前,上头稳稳放着一把流光晶莹闪耀的轻灵宝剑。剑旁摆着的古丽金底剑鞘上,一颗碧绿的宝石闪着幽幽青光。
四周似乎静到极点,叶曼青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那些极近又极远的记忆飞花一般片片飘落,在她眼前旋转出一幕幕熟悉的情景。
火光跃动的山洞,那人倚墙而坐,剑芒如星……她手缠布条握着剑身往他的伤口靠去……她拿着长剑在地上挖洞……最后的时刻,是剑身滑出鞘,那人低哑艰涩的声音,“活、下、去……”
她还活着,那么他呢……阿默,阿默!
眼中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扭曲,眼看着狄望舒捧着那柄剑缓缓走到云觅言身前,叶曼青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身侧的力道狠狠攫住动也动不得。她转头狠狠瞪着那不让她站起来的人,只见面前那张苍老的脸上眼光如刀冷冷割向她。
“你要做什么?你刚才是怎么说的?!”
叶曼青只是摇头,不,他不明白,那是阿默。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她的人,是她亲手就回来的生命,是她用心照顾了那么的阿默!她找了那么久,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近在眼前却放弃呢?!她挣扎地越发厉害,忽然后颈一阵酸麻,她只觉全身的力气突然被抽走般,就那么软软地倒向一旁。
离境让她靠在他身上,手臂仅仅揽住她的腰,双眸冰冷:“你怎么就不能乖一点呢……”
叶曼青恍若未闻,她怔怔地盯着狄望舒,只见狄望舒恭敬地将长剑剑鞘一同奉给云觅言,朗声道:“启禀师尊,方才有人将这柄剑交予敬廉师弟,说是‘二十年之约今日了’。”
云觅言霍地起身,接过长剑,沉声道:“玄冰剑!”
听得这话,殿中众人隐隐骚动了一下。云觅言又道:“那人呢?”
“敬廉师弟说那人送上剑后便飘身离去。”
“走了……”云觅言颔下白须微抖,颓然挥挥手,“把剑收下去吧。”
狄望舒应声上前,忽听殿外一个娇俏女声轻喝道:“这剑又不是你家的,说什么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