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尽管众人各有猜测,但青霓派只做不知,仍是一副祥和欢庆的太平样。只不过从那日起,青霓派的气氛却隐隐有了变化,人人似乎都起了别样心思,笑面之下不知埋了怎样的心思。那些白衣负剑的青霓派弟子更是谨慎非常,便是重楼和飞宇那两个小孩子也是满脸凝重,惹得叶曼青时不时就去揪揪他们的脸蛋逗着玩。
木怀彦和齐楚似也在忙着此间的事,白日里绝少能见到他们。想到况风华的那番话,叶曼青估摸着他们现在正忙着找云掌门和长无大师。只是……这两位都是武功绝世的高人,又怎会轻易消失?若非是为人构陷,那就是他们自行离去……难怪这两天时常听人传言,说是云觅言携了流云绘自去寻宝了。这留言虽然可笑,但暗中嘀咕的人却是不少。
可惜……唯一可能知道情况的人却是缄默不语。
叶曼青扬起笑脸,在大开的门扉上轻叩两下。
正呆呆对着铜镜的绿裳女子忽地一颤,缓缓回过身来:“曼青,你来啦。”
叶曼青本来是假装没看到她偷偷擦眼睛的小动作的,可等她看那到张精巧的容颜泪痕隐现,原本清亮的黑眸略带红肿,便不由轻叹一声,走上前去。
“怎的哭了?”捡起妆台上的手绢替她擦干净脸颊,调笑道,“要是被狄大哥看到了,说不得有多心疼呢!”
应残秋面色一黯:“他如今对我……多半、是厌恶。”
叶曼青手一顿:“怎么了?”
那天回到云琅宫她得知应残秋主仆也在这儿,便是一喜。郝灵灵被带走了,况风华又有自己的事要忙,剩她一个呆着实在难熬。见到应残秋,反倒让她想起几件事来。一来应残秋先前似乎认识她,对她的态度好到令人生疑;二来究竟是何人把她从流烟阁劫走,目的又是什么,这事她直到现在都耿耿于怀。她虽然一贯觉得自己同这世界格格不入,没有多少认同感,因此从不随意插手这之间的事,但如果事关她自身安危,那却得另当别论了。再者,当初她和木怀彦原本就有想法要探听那些女子被劫之事——这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见应残秋敛眉垂目,满脸黯然的模样,叶曼青心中一动:“狄大哥他,还是什么都不愿说么?”
狄望舒次日醒来后,不知为何却是不肯开口。叶曼青曾随众人一道去看过他一次,齐楚最是心急,劈头便问究竟是谁把他打伤的。哪知狄望舒摇摇头,却是半个字也不肯吐出。任凭齐楚气得心焦发怒,他仍是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他、他竟连看、我……一眼也、也不愿!”应残秋死死缴住手中的丝绢,面色凄楚,让人看着不由心生怜意。
“你别多想了,他重伤未愈精神不好,你该多体谅他。”
“不……你不知。这、这两日,我守、守在他身旁,端药送汤,他、他都只当我……”应残秋说着便哽咽起来,好一会儿,才又喃喃道,“我知他定是、定是怨我——”
“小姐!”
忽然□□来的女声略显高扬,不似那声音主人平日里的温柔恭谨。
叶曼青回身笑道:“青蓝,快来帮我劝劝你家小姐,这水做的泪人儿,叫某人见了可不心疼死!”
挽着侍女鬟髻的少女轻缓地迈步而入,听到她的话微微抿唇一笑:“叶小姐真会说笑。”顺势走到应残秋身后,就着妆台上的铜镜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角,“小姐,公子用药的时辰到了。”
应残秋怔了怔:“这么快……”
“你看你坐在这伤心,连时辰都忘了么?”叶曼青嬉笑着将她挽起,“走吧,我也一同去探望狄大哥,齐楚那家伙天天念叨着呢!”
狄望舒仍是住在琮玉阁,他受伤的事只有门内少数几人知道,外人都只道是这位大弟子因着那晚当众违逆师尊而被罚闭门思过呢。青霓派门人都知晓应残秋同他关系匪浅,因此几日来应残秋亲身照顾他,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叶曼青因跟着木怀彦等人来过一两回,琮玉阁门前守着的弟子也还认得她,便也没为难什么,直接让她们进去了。
上了楼刚迈进屋,便听一个清和的男声道:“……何苦如此……身体要紧,此间的事便交由我等吧。”
应残秋身体一颤,顿在门口似有几分踌躇。正在这个当口,那人正从内间走出,这么一照面,却是立刻笑了:“三位姑娘来得巧。”
应残秋却只顾低着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青蓝挺了挺背,什么也没说。叶曼青轻笑一声,刚要开口,又看了看身旁的应残秋和青蓝,抿抿唇又没出声。
打个招呼居然没一人应和,那人摸摸鼻子,面上却瞧不出尴尬的神色来,只是笑道:“狄兄今日精神颇好,应姑娘可以进去瞧瞧。”
应残秋点点头,带着青蓝向里走去。
见她们主仆俩的身影消失了门后,叶曼青耸耸肩:“走吧,难道还要在这听壁角不成?真是木头!”
木怀彦好脾气地笑笑,看她一眼,笑意越发柔了:“叶姑娘方才……想说什么?”
叶曼青摇摇头:“我是听你那声‘巧’觉着好笑。还真是巧了,我原本是来探望狄大哥的,现在这么一来,倒像是特意来接你的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木怀彦一张白净的脸生生憋成了桃花红,好半晌都没能接下话头来。
叶曼青走了几步觉着奇怪,回头一看,心却是一跳:“你、你怎么这副样子?”
“呃没、没什么……天热,天热……”
这都邻近傍晚了,还在山头上,能热到哪去?想归想,叶曼青还是极为配合地打着手扇扇风:“秋末正是天干物燥的时节,确实有些闷热。”
“叶姑娘说的是……”
两人这般闲聊着,出了琮玉阁,不知不觉晃出了云琅宫。
宫外青山如黛,重重如墨,夕阳余晖似漫天金粉挥洒,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红艳艳的光芒。极目远眺,天际的虹光凝成一抹殷红的云纹,随着光影的变幻渐渐变窄。
“狄大哥的伤怎么样了?”
“狄兄的伤已无大碍,只是伤他之人掌劲绵厚,震了肺腑,不免要多休养十天半个月。”
清风吹动木怀彦额际碎发,衬着那身迎风飘飞青衫衣袖,更显得他身如青竹面若冠玉。叶曼青呆了一呆:“他……他为什么不肯开口说出那人是谁?”
木怀彦微微一笑:“狄兄许是有其他打算。”顿了一顿,似是想起什么,“你近日同应姑娘走得很近?”
“哦……这山上我认识的人不多,她又是狄大哥的红颜知己,就多来往了些。”叶曼青想想又加了一句,“况且,她对我一直很好。”
木怀彦笑意微敛:“唔……若无必要,叶姑娘还是小心为上。毕竟,上回被劫之事还未曾弄分明……”
他这是在提醒她应残秋有问题?叶曼青一怔,却听他又道:“在下说过绝不会让旧事重演……不管姑娘要查探什么,尽可交给在下。千万,莫要独自涉险。”他温和的眼总是清澈明亮,似能映照出人心最温暖的情绪。一贯带着亲和笑意的面容此刻却显得不同往日的肃穆,却反倒让人倍觉心安。
叶曼青忽然有些痛恨起自己的脾性,那些谨小慎微的理由在这样的眼眸下都成了虚伪,连说出口都觉得羞耻。她张张嘴,干巴巴道:“不,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她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我不知道以前的‘我’经历了什么,要是能找回过去,我也能、也能心安一点。”没错,就是这样,她没有骗他。会被埋葬在那么隐秘的地方,这样的事本身就是个秘密。只怕知道这个身体原本主人死去的人也不多,只要知道了这个身体的过往,她好歹也算是找到了根,至少可以依靠,不,是利用某些人。比如,那个极有可能是她姐姐的应残秋。这就是最真实的叶曼青,为了自身的利益可以费尽心机,如此丑陋恶心,简直令人作呕……
叶曼青撇开头,避开木怀彦的目光。就像当初,她跟随着他们一路进入中鸿城……就算不是刻意,她也有意无意地攀附在他们身侧。
风轻轻吹动她的刘海,遮住她低垂的眼眸。那些微的凉意,却似绵绵入骨的细针般,一点点渗入肌肤,一直冷到心底。却不防一层暖意忽然遮覆在肩头,瞬间散开那点清寒。
见她看他,木怀彦脸颊微热,眼神却没有丝毫躲闪,按在她肩头的手掌微微用力:“没关系,总会记起来的。就算……就算找不回来也无妨,人之一生,只需今朝明日便已足够。那些过往都已是昨日烟云,总归会消散的。”似是在应和他的话般,天边的那缕金红的云霞缓缓隐入远山之下,夜幕潮水般覆盖了天地山野。
是么?过往真的会如烟云般消散得无影无踪吗?还是说,只是暂时隐藏在黑暗中,变成梦魇时时侵扰呢?
叶曼青一时心头迷茫,只是定定地瞧着木怀彦。木怀彦终归是脸皮薄,放在她肩头的手掌隐隐冒汗,却不知为何,到底没有撤开手撇开脸。半晌,才讷讷道:“叶、叶姑娘,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吧。”
“……好。”
见她转身就走,饶是木怀彦也不由哭笑不得,忙拉住她:“是这边。”
看她听话地转身走在他身侧,他的手指紧了紧,终是没有松开手,就这么牵着她的衣袖一路回到云琅宫。直到她迈入女弟子所在的院落,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还是站在原地未动。许久,才从腰间取出一块刻着“禹”字的鉴牌,注视几息,才叹息着又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