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青霓山一时变得冷清许多,见重楼被其他弟子叫走,叶曼青也乐得一人逛逛。山风清爽怡人,阳光暖洋洋地铺洒在漫山青翠上,满目绿净的色泽让人心旷神怡。她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已走出华阙峰顶,下到蝴蝶谷侧方。
这蝴蝶谷果然名不虚传,便是这般秋初时节,谷中仍是山花烂漫开遍,彩蝶翩飞夺目。一眼看去,倒让人误以为是春光明媚之地。叶曼青也被这美景晃花了眼,循着花草间隙形成的小路往深处走去,只觉如置身百花之中,蝶影翩翩,真个是人间仙境。蝴蝶谷的地形便如一个葫芦般,入口极为狭小,内里却越见宽广,谷中腹地下凹处更是形成一个直径十来米的小湖。但见波光粼粼,山色倒映,湖边水草丰沃,朵朵色彩各异的野花更是争相怒放,引得蜂舞蝶飞。
叶曼青禁不住在湖畔蹲下身,碧绿的湖水微带凉意,她一时起了玩性,撩了水花逗弄着围绕花朵团团转的小蝴蝶。笑了一会儿,她怔怔发起呆来。
那日她跟阿默说是还有事未办,但真要说什么事她却又说不清。原本最让她挂心的郝灵灵现下也是安全无虞,况风华无需她担心,今日众人一走,想来木怀彦他们不日也该下山了。那么,她是该去找阿默了吧?以后……她不由蹙起眉,她对阿默实际上是一无所知,只是心头是万分笃定他定不会抛下她。但……有股莫名的烦躁扰得她心神不定,叶曼青沾了清水拍拍双颊,转了思绪。那晚假冒木怀彦约她的那人到底是谁?她并未与人结仇,怎会——
在叶曼青发愣的当口,一粒碎石悄无声息地射向她的脚踝。这一下若是打到实处,她趔趄之下定会掉入湖中。正在这时,从另一侧疾速射出的碎石恰恰撞在先前的那颗石子上,只听“啵”的一声,两颗石子都相撞成齑粉,爆出一小蓬灰雾。
叶曼青警觉回身,只见身后静寂安然如常,但她仍是试探地喝道:“谁?”
她的声音在谷中回荡两下,蓦地,一个清雅如泉的声音含笑道:“惊扰到姑娘,在下唐突了。”
叶曼青一惊,只见山崖一角悠然坐着一个墨绿的身影,素锦袍袖云一般舒展,只那眉间微带的笑意,便让那一侧花草俱无单只灰岩裸石的谷地乍如悠远绝世的画境般。碧玉环坠勾衬,那般韵致天成的无双容颜,不是柳牵情是谁?
叶曼青愣了一愣,才注意到他身前的石头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脚下壶嘴咕咕冒着热气。
“哪里,该是小女子打扰了先生煮茶的雅兴才是。”叶曼青欠身施礼。
柳牵情微微侧头,环佩撞击声清脆悦耳:“想来姑娘也是乐山好水之人,何来打扰之说?相逢即是有缘,姑娘何不坐下一品清茶?”清和剔透的目光随意扫过叶曼青身后所对的崖壁,柳牵情唇角勾起,恰恰止了叶曼青要离开的意图。
“这……恭敬不如从命,失礼了。”
叶曼青缓步走上前,在柳牵情对面的石块上坐下。见她坐得随意,柳牵情微微挑眉,探手执起炉上茶壶,先为她斟满茶水。清绿的茶汤注入紫褐色的杯中,雾气萦绕而上,清香悠然。青山、碧水、香茶、美人,好一番风流景致!叶曼青执杯啜饮一口,只觉香气入喉,熨帖肺腑,满腔皆融。
“好茶!”
“哦,好在何处?”
见柳牵情眉目带笑,叶曼青不由心中一荡,兀自敛神道:“我乃乡野之人,见识浅薄,胡言乱语先生听听便罢,但博一笑。小女子以为,茶之一道,不论色泽香气,只要能让饮者欣悦开怀,便是好茶。”
“欣悦开怀?”柳牵情抬眸,“姑娘此刻也是如此么?”
叶曼青大胆道:“自然。面朝青山碧水,满眼繁花似锦,身前绝世谪仙,此情此景,可不让人心怀畅悦么?”
似未料到她此言,柳牵情一愣,转瞬展颜笑道:“姑娘好见解!”他这般一笑,便似青莲初绽,面容上光华耀眼,竟让人不忍直视。
“如姑娘所说,这茶水如何却都不论,只看饮者情境?”柳牵情自斟了一杯茶,悠悠饮了一口。
“正是如此。”叶曼青端起茶杯,目光从杯子移到柳牵情脸上,“世人都有欲望,各人追逐却有不同。同样的事物,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感受自然也不相同。声色犬马是荒淫者之福,却是钟情山野之人的地狱;道法自然是修道人的追求,却为红尘中人所厌弃。正所谓欲从其心,方得其乐。这杯茶,此时此地饮来自是清香甘甜,但若是放在酒楼教坊中,却嫌无味。”
“好个‘欲从其心,方得其乐’!”
清冽的嗓音突兀插入谷中,柳牵情眉头一跳,笑颜微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姬兄,少见了。”
叶曼青注目瞧去,只见一人背负弦琴缓步而来。一袭通裁直坠的雪青色素袍清雅入目,对襟袖口却都绣着怒放的山茶花,花色粉中带白,怡然铺在缎面上。那人头顶扎着逍遥巾,刘海散在额前,发下细眉轻扬,清眸湛湛。秀挺鼻梁下红唇带笑,下巴如玉般光洁莹润。但见他行走间袍袖翻飞,端的是潇洒恣意,相貌说不上俊秀英挺,更比不上柳牵情绝世魅惑之容。这倒并不是说此人容貌寻常,单单观他五官,按说也该是秀丽之姿,只是那等从容随性的气度,竟让那原本秀气的面容透出一股非男非女、不似凡人的气息。相比之下,柳牵情却反倒多沾了些红尘味儿,他二人一者气度逍遥若仙,一者姿容超凡脱俗,却是风采相宜,各有千秋。
听见柳牵情之言,那人哂然一笑:“柳兄似是不愿见到在下?”
“姬兄说笑了,请。”
这由石块临时搭成的石桌只有两座,柳牵情和叶曼青一人一端坐定,却是再无位置。柳牵情口中说请,却是动也不动,嘴角含笑看对方反应。叶曼青还在踌躇着是否要借口让座顺便离开时,柳牵情凤眸扫过,淡淡道:“茶水凉了,在下再为姑娘添一杯。”叶曼青一滞,只能默默坐着。
那人已走到桌前,笑意悠然,清眸却蓦地一凝。只听“铮”一声弦响,叶曼青只觉身前石桌一震,靠外的一侧忽地从中裂开,断开的一端重重砸在地上。那人一撩长袍坐下,笑看向柳牵情:“柳兄,添茶。”
柳牵情笑容凝了一凝,依言另取了一个杯子注满茶水,口中说道:“乡野粗茶,姬兄莫要嫌弃。”嘴上这般客气,手上可不容情。那人刚要伸手来端茶杯,他突然屈指一弹,那杯子顿时飞射而出,直冲那人面容而去。
“柳兄客气了,如这位姑娘方才所言,味由心生。此情此景——”那人笑意不减,右手腕柔柔一转,瞬间挡在面前,手掌一翻,恰恰抓住茶杯。他便就着那反手的姿势,一倾杯饮尽茶水,方赞道:“果然好茶!”
从那人削石为座到此刻,不过几息之间,这两人谈笑间交手,似敌似友。而柳牵情连番的“刁难”之举,都被那人轻松挡下,柳牵情竟隐隐落了下风。这般修为,便是叶曼青这门外人也暗暗心惊。她本人虽然只懂粗浅的拳脚功夫,但这些日子在青霓山所见所闻,也约莫能辩出各人实力。比如木怀彦虽然极少动手,但他的武功在同辈人中怕是少有人能比肩,便是齐楚谈九如等人比之他也是不及的。而阿默剑法凌厉,和木怀彦大概在伯仲之间。眼前这两人,虽不曾兵刃相向,但以方才所见,其修为却也绝对不低。
那人放下杯子,淡笑道:“柳兄,不为在下引见这位姑娘么?”
柳牵情屈身倚在石壁上,笼笼袍袖:“说起来,在下同姑娘也是只有数面之缘,却还未请教名讳,失礼了。”
“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小女子叶曼青,见过两位先生。”
“姑娘有礼,在下闲云散人姬无道。”
柳牵情懒懒道:“闲云散人,姬兄的悠闲真是让人羡慕。”
“柳兄不也是么?无梦公子醉心山水,累多少人求一次断思解梦而不得。”姬无道执起紫砂壶,为三人各自加满清茶。
叶曼青这时也看明白了,这两人纯粹是没事也要互掐找乐的,当下也不说话,只默默品茶。却见柳牵情缓缓抚着耳下玉环,状似无意道:“说起来,听姑娘口音,像是南方人呢。”
姬无道抬眸:“哦?我倒是不曾听出来。”
他们两双眼睛齐齐扫到叶曼青身上,倒把她看出一身冷汗来:“小女子家住凭、禹二州交界处的山野之中,这是平生第一遭离家,却是不曾到过更南的地方。”
“凭禹交界?可是邕山一带?”
叶曼青没料到柳牵情的反应这么快,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好在他没有再往下问,却是话题一转:“数年不见,姬兄的修为越发精进了。”
“柳兄过奖了,在下生性惫懒,却是不比柳兄。”
“姬兄何须过谦?”柳牵情缓缓坐直身,眉眼间锋锐之气乍起,“今日正当好,你我二人便来印证一番,如何?”
姬无道放下手中茶杯,慨然一笑:“柳兄有此雅兴,在下怎可拂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