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烛光薄薄拢住屋内的物事,勉力不被四周的黑暗侵袭。在这圈浅浅的光团中,逃儿清稚的脸庞越显迷茫。
“逃儿真的不知道。”
叶曼青倾身将烛花挑开,“你回去睡吧。”
逃儿抿抿唇:“小姐——”
“放心,我没怪你。”叶曼青回身笑笑,“我只是担心他,想知道他好不好……算了,你下去吧。”
逃儿看着她的背影,顿了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慢慢踱出房门。
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叶曼青放下手中的花剪,盯着眼前跳动的烛火,沉浸在心绪中看出了神。忽地身后一声轻叹,她猛地转头,却见木怀彦端着汤碗站在门边。目光交汇,只一眼,两人便同时撇开眼。
“咳,药热好了,我给你端来。”
叶曼青点点头,走上前去要接汤碗:“多谢……”她的手还没碰到碗边,木怀彦手腕一动,直接绕开她迈进房中。叶曼青一愣,手腕便是一紧,她惊异低头,男子清瘦的指节稳稳地握住她的手腕。
“你——”
木怀彦径自将她拉到桌边坐下,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凝神静听。他的表情这般认真,倒叫叶曼青一时不敢出声。像是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叶曼青只觉手腕上的温热陡然褪去,一时竟觉得门口吹进的风凉得让人发颤。
却听木怀彦道:“脉象略显孱弱,还需静养……先将这药汤喝了吧。”
瓷白的碗缓缓推到她面前,棕褐色的药汤轻晃,是不容拒绝的态势。叶曼青垂下眼,轻轻吹了两下,药汤温度恰好,便一口喝下。先前总觉得这药的味道苦涩无比,现下却全然不觉,只是那股涩涩的味道似乎从喉管浸入了心肝脾胃,一层层将人紧紧裹住。
她将碗放下,正要说话,面前忽然多了一只手,手掌上托着的布巾中团团地裹着几块碎糖渣。
这是……
木怀彦清清嗓子:“听人说甘遂城中就数这家的糖渣爽口,甜而不腻……你尝尝吧。”
叶曼青看一眼那浅黄色的半透明糖块,冷淡地转开眼:“不用了。”
木怀彦微怔:“你先前说这药太苦,吃点糖渣会好些——”
“多谢木公子关心,我并不怕苦。”
这般疏远的口气太过异常,木怀彦清亮的眼睛中光芒微黯,手指轻轻收拢捏住布巾,低声道:“我知道的……你不怕苦,不怕痛,再难过也从不肯说出口……”
叶曼青静静绞着手指,眼角的余光瞥到他的手指似风中青竹般颤动,心中痛意忽起,像是潮起汹涌,一波波、一重重,层层堆叠着涌上心头。这情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得恶声恶气道:“你知道……你又知道什么?!”
木怀彦顿住,涩声道:“我知道,你从未信过我。”
叶曼青猛地起身,带翻了手边的瓷碗,那碗骨碌两下滚下桌子,“啪”的一声摔得粉碎。她冷冷盯着木怀彦,口中笑道,“哈,你还真是说对了!”
木怀彦看着地上的碎片,慢慢抬起头来,他似乎完全没听到她的话,嘴角甚至还带着点笑意。只见他把手中的糖渣又往前送了送,“给。”
看着他这样的笑容,叶曼青心中蓦地腾起一股邪火,一甩手使劲把布巾拍飞:“我说了我不要!”
这夜间时分,周遭本来就很安静。她的声音一大,一声声在房中回荡,连烛火都晃了几晃。她也被自己的情绪给吓到了,一时呆呆地看着四散在地上的糖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脑中乱纷纷的思绪翻腾,却半点也抓不住。静了好一会儿,她才颓然地瘫在座位上:“对不起……”她挫败地把头抵在桌沿,已经没脸看他的反应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抱歉,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
“你只是太累了。”木怀彦清和的嗓音一如以往,让人心定神安。
叶曼青勉力抬头强笑道:“我能有什么累的?每天赖在这白吃白喝,说无聊才是真的。”
“既然在这待得无趣,为何不愿离开?”木怀彦深深看她一眼,“是因为他?”
“谁?”叶曼青莫名。
“……楚兄。”
叶曼青眉眼一颤,伸手拎起茶壶,“瞧我,连杯水都没给你倒,莫怪莫怪。”
浅褐色的茶水缓缓注入杯中,木怀彦适时抬手止住壶嘴,眼神不闪不避:“说起来,相识至今也有数月。是我的错,一直不能让你全心信任。”
“别这么说,你一直对我很好……”叶曼青沉默一瞬,嘴角忽地现出一丝笑意,“有问题的是我,‘全心信任’这个词,一向与我无缘。”
“是吗?那么,楚兄呢?”
“他不同——”下意识答了半句,叶曼青望进眼前男子清透的眸子中,一时哑然。
木怀彦轻轻叩着杯壁,轻声道:“你离开中鸿城后,便是与他同行吧。”
叶曼青低嗯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再次相逢至今,他们似乎总是处在这种无话可说的状态中。这个人一直是能让她安心的存在,就算很多事她不说,心里却一直是掂念着的。尤其,她对他……呼吸陡然紊乱起来,她慌忙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却是喝得太急了呛得连声咳嗽。
木怀彦连忙起身轻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手掌刚触到她的后背时便察觉她的背脊一僵,他手指微顿,仍是落了下去一下下轻拍着。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叶曼青捂着嘴咳了一阵,才渐渐缓了过来。见她已然好转,木怀彦便收手静立在她身后。
“你……若是不愿说,其实也没关系。”木怀彦轻声道,“只要你安然无恙就好,其他的事,以后再说无妨。”
他总是这么体贴,适时而不唐突。就算是她这样满身倒刺的人,对着他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曾经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是他一点一滴细心教会她许多东西,让她慢慢对这个陌生的时空产生了认同感。如果说阿默是她以命相交的牵绊,那他……那一点意味不明的情思,到底在她心中留了影。虽然早已下了决定,现在形势又是这般,但……她也不见得非得跟他闹得形同陌路,不是吗?
想到此处,叶曼青轻轻一拍桌面:“我有许多话要说,你可有这个闲工夫来听?”
“自然。”
“那还不坐下?难不成你这木头还在担心什么男女夜半独处授受不亲?”
木怀彦闻言,淡笑道:“我何曾担心过这些?”边说着边将空杯斟满,静静看着她。
“突然之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叶曼青踌躇一下,便是笑开,“索性说到哪算哪。离开中鸿城后遭劫的事先前在院子中已经说过,那次正是阿默将我带走的……”她便将这一路来的事细细说来,其间说到些趣事也不免笑出声来,回想起同阿默的相处,心情不由好了起来。
木怀彦凝神听着,并不插话,听她说到开心时面上隐现笑意,听到被使役阁杀手追踪时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之后的情形你就都知道了,穆庄主误将我错认成辛眉,激动之下他、他……”叶曼青撇开头,后面的话便说不出口了,被强吻的事本就没什么可说的,更何况,对于穆寒萧,她实在是不愿多提。
木怀彦点点头:“对不起,那天我——”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一丝隐晦的黯然在木怀彦眼中滑过,瞬间便消逝,只听他话锋一转:“如此说来,楚兄现在应是被带回使役阁了?以他在使役阁中的地位,该是不会有什么事的。只是那三人为何乔装了要掳你?逃儿既然在这,便可以找他问个清楚。”
叶曼青赶忙拦住:“不用了,他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哪里会知道什么事?我看他呆呆愣愣的,很有几分傻气,就不要为难他了。”
“呵,我怎会为难一个孩子?”木怀彦轻笑着,神色却仍是坚持,“我只消找他问几句话便可。你若是不放心,便在你面前问就好。”
这……叶曼青心中有些不确定,他这话,难道是发现了什么?果然她太护着逃儿,总不免让人觉得奇怪。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木怀彦只是笑笑,并不反驳。看他这样,叶曼青反倒有些心虚起来。真要说起来,她确实瞒了他许多事。只是,她有她自己的考量,她的身世不明,阿默又落在那些人手中,贸然打草惊蛇只怕会适得其反。既然现在已经到了这地步,她迟早都得面对她身后牵涉的势力,与其被动逃避,不如主动接触,早日查明真相也好有相应的对策。她已经答应染艳要跟她回宫,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间。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当初我和秋姐姐住在长凭府中时,柳牵情也在那。”
木怀彦应道:“三皇子对无梦公子青眼有加,一向以国士之礼相待,他在长凭府中也是应当。”
“这我自然知道。”叶曼青小小啜饮一口茶水润喉,“让我不得不注意的是,柳牵情似乎和秋姐姐相熟。”
“嗯?”
叶曼青从腰间小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精致锦盒放在桌上,“这个东西,你认得吗?”
“这是……岚宁膏?”
“不错。”叶曼青笑道,“我听说这香膏极其贵重,柳牵情却各送了一盒给秋姐姐和我。你猜是为什么?”
木怀彦放下锦盒,点点忧思在眉间眼底浮现,他斟酌半晌才道:“这岚宁膏,原是前朝皇室专用之物,原本的配方一直不为世人所知。因此时下的岚宁膏,多半是后人自行揣摩制成的。但这盒岚宁膏香气清润馥郁,闻之清爽欲醉,与传说中岚宁膏的香气相差无几,应该是按原配方所制。”
他说的这一长串,叶曼青原先并没听出味来,直到最后才猛地一惊:“原配方?!你是说……”难道柳牵情竟然会是前朝皇室后人?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应残秋的身份就有问题了……
木怀彦点点锦盒:“《左丘·奇物志》中有记载,岚宁膏的特殊香气,乃是混合了佩兰的汁液才形成的。佩兰紫根红叶白花,其花蜜正是地花蜂的最爱,常能靠地花蜂探寻佩兰所在。”
“也就是说,岚宁膏其实也是一种上等的追踪香膏……”叶曼青冷冷接道,怪不得,染艳和逃儿等人都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将她和阿默截住。从送出这个东西开始,柳牵情便在做追踪的打算吗?应残秋难道不知道岚宁膏的功效?她当时的犹豫,是因为这一点吗?但她为何犹豫?难道她不想行踪被掌握……
木怀彦沉吟半晌:“叶姑娘,过去的事你可还记得?”
过去的事?叶曼青皱眉,“不记得。”脑中那些莫名熟悉的画面叫她心烦意乱。
木怀彦垂眼:“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的语气和先前的温柔不同,是毫无商量余地的坚持。叶曼青愣了下,下意识伸出右手。
“……左手。”
她这才明白他要看什么,摊开的左手掌心中,一道寸许长的暗青疤痕像是血脉的外延,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木怀彦盯着疤痕看了几息,径自抬手将她的手掌翻过来,只见左手背上赫然一道暗褐色的疤痕在相对应的位置。
“你记得这伤痕是怎么来的吗?”
叶曼青摇摇头,从她有记忆开始她的手上就有这么一道前后对称的伤疤,但这伤疤是怎么来的她却怎样也想不起来,就算问大伯父大伯母他们也都是一问三不知的。她还以为是幼时调皮划伤的,但现在却有些不确定了。现在这个身体不是她的,却和她有一模一样的疤痕。
木怀彦细细观察着疤痕的形状色泽,轻轻按压她的手背,“这道伤痕前后贯通,疤痕平整,有微小的撕裂纹,掌骨有损伤……应是为锐器所伤,且下手之人力道十足……”
听着他对这道疤痕的分析推测,叶曼青的思绪忽然有些飘散。
闪着寒光的匕首,瞬间穿透的冰凉,涨满整个胸腔的浓烈恨意……
“叶姑娘,松手!”
她猛地一个激灵,茫茫然看着眼前带着焦急的面容。
“快松手!”
手上的温热紧紧环绕,叶曼青低下头,却见木怀彦紧紧握着她的左手。她的左手紧握成拳,手掌的纹路间正缓缓渗出血珠。刺痛感传来,她迟钝的神经这才感觉到疼痛,四指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中,疤痕周围一片殷红,皮开肉绽。
木怀彦用茶水将她手中的血迹冲掉擦干,小心翼翼地倒上药粉,又找来干净布条包扎妥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曼青从来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不带半点情绪。这样的他让她莫名害怕起来,瑟缩一下:“我、我不知道。”
感受到她的僵硬,木怀彦顿了一下,面色微缓,叹息道:“别怕……”
“我没有……”被他静默的眼眸轻轻一扫,她不由蔫了下来,“你、你在生气?”
相识这段时间以来,她从没见过他发脾气。刚才他虽然只是说了一句话,可她就是能感觉到他的怒火,这样的认知顿时让她紧张起来。
木怀彦没有回答,只是拉着她起身:“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可是——”
“伤口虽然不深,但也要尽量避免沾水,等明日结痂后再清洗……”
见他完全不听她的话,一副她受的是什么缺胳膊断腿的重伤非要让她立刻就寝的样子,叶曼青啼笑皆非:“喂,你不觉得太失礼了吗?”径自把她拉到床榻旁硬要把她按在床上,这要是换个人非得把他当登徒子不可。
木怀彦停下动作,凝眉道:“你的手掌受伤了,洗漱穿衣都有不便……”
“哈!”叶曼青轻笑道,“我又不是手断了,不过是这么点小伤,我还应付的过来。再说,就算不便,难道你还能帮上什么忙么?”
“也无不可……”
叶曼青顿时被呛到,“你、你说什么——”
“……也许我可以请骆庄主派个侍女来。”木怀彦面色如常,“怎么了?”
“没什么!”真丢脸……叶曼青有种被耍的感觉,“行了我要睡了,你走吧。”
木怀彦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以后,莫再受伤了。”
叶曼青微愣,眼见得他走到门边,突然一股冲动劲涌上来:“木怀彦!”
“嗯?”木怀彦扶着门板,抬眼看向她。
“你……你希望我恢复记忆吗?”叶曼青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
木怀彦垂下眼帘:“恢复记忆与否,我想你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是的。”失望的感觉席卷全身,叶曼青握着床头柱勉强撑着自己不要失态。
“无论结果为何,我都将尊重你的决定,并且,尽我所能来帮助你。”隔着飘忽的烛光和绵绵夜色,木怀彦清透的眼眸晶亮,像是天际的明星闪耀,坚定中是坦然平静的热切。“不管将来如何,我所看到的、我所关心的,都只是在邕山上相识的那个人。”
门板缓缓合上,叶曼青愣愣地倚着床柱,好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放松地瘫倒在床上。心中的激荡难以抑制,她咬住嘴唇,一伸手卷起被褥将整个人包裹住。不一会儿,裹成一团的被褥中漏出勉力压低的笑声。许是憋得难受,她把被子掀开,呆呆地盯着雕花的床板。
“真是自讨苦吃……这个时候问这个,有什么用啊……”
自言自语的抱怨声中,却是掩不住的笑意流泻。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搬家完成了,新生活新气象,挖每天都觉得好幸福哇哈哈哈~
今天更新一章,在明天中午前应该还有三章~把这周的分量都补上,哈哈~
想念大家~都来冒个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