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站在门前半晌,木怀彦终于抬手敲门,但敲了几下屋内却没半点反应,他顿时觉出几分不对劲。此时也顾不得礼数,他掌上劲力一吐,便将门闩震开。却见屋中床铺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杯盏桌椅摆放得宜,看着倒似刚收拾过似的。见这般景象木怀彦却是微松一口气,先前在青霓山的时候他就知道叶曼青有收拾屋子的习惯,齐楚为此还笑话过她,那时她是怎么说的?“来是干干净净的来,走也要走得不留丝毫踪迹” ……
木怀彦方自莞尔,却忽的一皱眉,不对!他迅速转到床铺后头,注目看去。这别院是按主房形式布置的,床后都留有一张矮塌,本是给守夜的奴仆用的。穆寒萧不喜人进入别院,这矮塌形同虚设。只是叶曼青先前受伤,为便于照看,便让逃儿暂且在此休憩。后来她虽然伤好了,却也没让逃儿搬走。逃儿虽然时常看着有些呆愣,但偏偏喜爱收集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叶曼青曾陪他捡过不少,他都放在床头堆着。
看着空空如也不像有人休息的矮塌,木怀彦转身出门,往穆寒萧的房间直奔而去。
空无一人。
茶盘下压着张素笺,他握拳抵在桌上半晌,才拾起纸笺打开来。跃入眼帘的熟悉笔迹锋锐依旧,却多了分力透纸背的激狂,似乎可以看出下笔之人心情的起伏。
“小彦,为兄另有要事先行回庄,尔等此间事若了可来庄一聚……”
寥寥数语并无多少情绪显露,只简单交代了去向,自然地就如同寻常书信一般。木怀彦捏着信纸,呆呆地扶着桌子坐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落日的余晖从大敞的门口照进,昏黄的光线暗淡无力地从他身上扫过一层虚浮的影子。风声吹动门板,啪嗒啪嗒撞在墙上,好似无处依存的摇桨徒劳地击打着水面,却寻不到该往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清浅的脚步声缓缓靠近,木怀彦蓦地一震,动作迅速地将信纸塞入怀中,转身看去。对方似乎没料到他会在这,也是吃了一惊。
“寒……怀彦,怎么是你?”
原来是狄望舒。
狄望舒原本就是心里有事,远远的见穆寒萧房门开着,便打算过来找他谈谈,不想却是木怀彦在这。见房中没有穆寒萧的身影,木怀彦又神色恍惚,狄望舒不由一怔:“怎么了?寒萧呢?”
听到这话,木怀彦似乎才回过神来,嘴角习惯性微微扬起:“我想,师兄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狄望舒一愣之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为何不追?”看情形他们没走多久,寒萧带着叶姑娘速度定然快不了,依怀彦的脚程要追上也不是难事。
木怀彦笑笑,转身退出房间,暮色已然降下,沉沉笼罩天地八方。四周都亮起灯火,只除了这一处别院,黑逡逡的没有人气。他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中,天幕辽远,唯有几颗闪着微光的星辰静静作陪。
狄望舒暗叹一声,迈步跟上,还没走几步就碰上从外头进来的齐楚。
齐楚的声音即便在黑暗中也透出十足的活力:“我说你们两个跑哪儿去了,亏得本少爷到处找!快快快,跟我来!”
被他一左一右拽着往前跑的两人莫名其妙,狄望舒连声叫道:“停下停下,到底什么事跑这么快?”
“老夫子,现在可不是慢腾腾的时候!”齐楚松开手,神秘兮兮地凑过头来,“刚出炉的消息,今晚便要夜袭使役阁!”
“这么快?!”
狄望舒一惊,齐楚点点头:“所以要赶紧去议事厅,这样的热闹错过一次可就难得了。怎么样,去不去?”
“我当然要去。”狄望舒声音一顿,看向一旁的木怀彦,却见他依旧笑意温温道:“我也去。”
“哈哈,就是这样,看我们三剑客大闹使役阁!”
看着兴奋得没天没地的齐楚,狄望舒叹笑地摇摇头,脚步一顿,靠近一直笑着不说话的木怀彦——太过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人不安。
“你真的要去?不去追叶姑娘——”
木怀彦抬头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只留一片空无。
“逃儿也跟着走了。”
狄望舒一呆,木怀彦已然快步朝前走去,夜凉寒风将他的袍袖狠狠吹拂,衬着他瘦削的身形,一瞬间竟有说不出的落寞孤寂。
他们都很清楚,逃儿的来历不明,若非叶曼青一直护着,他早就被穆寒萧扔出骆家庄了,更不用说带他一起走了。所以,临走还想着带上逃儿的,只有对他莫名关注的叶曼青……她竟是自愿跟寒萧离开的?!
***
跳动的烛火将夜色粗粗勾勒,微暗的光芒似水波般涟漪不止,稍稍风声拂动便摇曳出一片模糊的光影,越发衬得那张半隐半现的侧脸诡谲非常。
“恭喜阁主,今夜一过,南武林便再无人能触动骆家庄半分。”染艳一袭粉色倚在木椅上,纱衣上朵朵桃花在烛光下越显旖旎,“艳姬赶个早,先向阁主道喜了。”
骆凌戈眉角微扬,难得显出半分得意:“老朽不敢居功,全赖殿下布策得宜。”
染艳咯咯地笑起来:“阁主何必谦虚?殿下一向对您信赖有加,此事一了,日后论功行赏,阁主定是前途无量。”
“老朽哪里比得上艳姬你得殿下欢心,还要劳烦艳姬多在殿下面前为我骆家美言几句了。”
“阁主这般说可真是羞煞艳姬了!”染艳眼波勾挑,嘴角笑意媚人,“姜还是老的辣,方才在议事厅中阁主为燕独行等送行,真真是情深义重,连我也差点被骗了呢,更不消说燕独行那莽汉了!”
骆凌戈捧起手边的茶杯,深深嗅了一口香气:“燕老弟本可豪侠一方,再过个十来年,怕是南武林再无门派可挡其威势。可惜……”
“这般英雄人物今晚就要折损,确实可惜,真让艳姬不舍。”
“诶,燕老弟武功高强,怎会有事?无论如何,老朽总得保他一保。”骆凌戈双眼眯起,眼中光芒锋利刺人心寒,“不过其他人,就没这般好运了。”
染艳掩唇低笑,眼中光芒流转,似在暗地思量着什么。
忽听走廊外一阵骚动,骆凌戈神色一变,轻轻一击掌,一个壮硕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外。
“外面是谁喧闹?”
“回禀主上,是小姐。”
染艳侧首:“许是有什么急事呢。”
骆凌戈神色不定:“让她进来。”
门外的人依言去了,不一会儿,骆婉瑶便冲了进来。只见她发髻微乱钗环斜缀,额上见汗面色更是潮红。她一向极为重视自己的仪态,此时却全然不顾,显然心急非常。
“爹——”骆婉瑶一进门便要开口,却在注意到染艳时猛地止住声,“艳姬也在呀……”
“艳姬见过小姐。”
骆婉瑶点点头,转向骆凌戈,神色间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染艳识趣道:“既然小姐有事,那艳姬便先告退了。”
骆婉瑶感激地笑笑,不料骆凌戈却道:“不必,艳姬不是外人,瑶儿直说便是。”
染艳讶异地微微挑眉,依言回身落座。
骆婉瑶挣扎地开口:“爹爹可知寒萧他……今日申时末离庄了。”
“嗯,他来向我辞行过。”
“……爹!”
“他留在此处是个变数,今夜之事至关重要,为父不希望出现任何不必要的情况。”
骆婉瑶咬唇:“可是,他还带上那个女人,我——”
“够了,不必再说了。”骆凌戈神色一厉,“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这些,有什么话明日再谈。”
似乎没料到父亲突然之间竟会这般严厉,骆婉瑶瑟缩一下,眼眶微红,泪水已然涌上。然此时此刻她亦不敢违逆父亲,只好转身跑了出去,隐隐地还可听见压抑的呜咽声。
染艳幽幽一叹:“阁主何必这般严厉,怕是吓坏小姐了。”
“小女不懂事,让艳姬见笑了。”
“艳姬也是女儿家,当能明白小姐的心情。”染艳眉眼间带上轻愁,恰似云烟笼着山色如画,令人神往却飘渺难寻,“百里庄庄主对他身边的女子殊不寻常,便是旁人看着也要为小姐鸣不平。”
骆凌戈眉峰收敛:“唉,也是孽缘。那女子本是寒萧旧爱,众人都以为她早就死了,却不想如今死而复生竟好端端出现在此。”
“死而复生?这倒稀奇。”染艳惊讶道。
“老朽也觉此事蹊跷。罢了罢了,年轻人的事便交由他们自己处理吧,老朽年岁大了,受不得这般劳心劳力。”
“阁主老当益壮志在天下,哪是这些年轻小辈可比的?”染艳轻笑一声,看看外头天色,“时辰不早了,艳姬叨扰阁主甚久,也该告辞了。毕竟,明日之事,还需阁主操劳呢!”
骆凌戈抚须一笑:“该然,南武林痛失栋梁,老朽岂有置之事外之理?后面的日子老朽杂事缠身,无暇招待之处还请宽宥。艳姬自管自便即可,但凡骆家庄所属,尽可由你来去遣唤。”
“艳姬谢阁主盛情。告辞。”
染艳推门而出,走了几步,回头再看那烛光幽燃的书房,菱唇一绽,逸出一丝冷笑:“老狐狸!”
书房内,骆凌戈盯着明灭的烛火,嘴角是意味深长的笑意。
染艳一路行一路暗自思忖,也怪她大意,居然没多加注意穆寒萧。只是先前她也只觉他对小姐似有些不寻常,却没想到他二人竟有如斯联系。现下人已走了,她便是即刻动身去追也不一定能从穆寒萧手下夺人。更何况,骆凌戈话中之意,显然已对她存疑。上次她出面拦阻骆婉瑶对小姐下手,骆凌戈不可能不知情。但他方才却许诺她可以随意调遣骆家庄之人,这……是在怂恿她去做些什么吗?果真狡猾,但他却也小看她了。
想来他是对她之前的说辞有所怀疑,但一时摸不清小姐是否真如她所说与五皇子有关联,又不敢直接向五皇子征询,便用这些手段暗中试探她罢了。只是如此一来,她眼下却不能轻举妄动,以免被人看出端倪。她身上所负重任眼下正进行到一半,决不能出现任何差池,否则一步差就会坏了少主大计。今夜之后,三皇子与五皇子两方争斗将更加激化,她必须留在骆家庄观察事态后续变化。三皇子此次失利,柳牵情的手段也将施展开……当初的赌约,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眼下她既然不能抽身,小姐的事怕也只能缓上一缓了。按现今情势来看,小姐在百里庄应是安全无虞。况且,逃儿也跟在她身边,若有什么情况,他也能酌情处理。只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看来该请宫里派人协助此事……
正思量间,染艳忽地旋身,袖中纱练直奔身后一丈处。
“咿,一出手就这般狠,艳姬还真是丝毫不留情呢!”
但见蓝影一晃,羽扇翻飞借力卸力,堪堪托住后劲已失的纱练。
染艳冷哼一声,收回纱练:“雀翎君这么晚还有心思在外闲逛?果真好兴致。”
“哪里哪里,在下不过是见美人夜色独行,想出来陪美人夜游一番罢了。”
这番说辞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染艳噗嗤一笑:“亏你说得出口!”见毕离尘轻笑不语,她转念一想,“怎么,你没跟着朗尘法师一同夜袭使役阁?”
“诶,我一介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坐而论道尚可,若要暗夜偷袭,怕是坏了众人大事。”毕离尘神态潇洒,似乎真个诚心为他人思虑,“朗尘法师自然不会让我做这般危险之事。倒是艳姬你,不去凑一凑热闹吗?”
“一堆臭男人赶着送死,这热闹有什么好凑的?”
“是极是极。”毕离尘慢踱几步,低声道,“听闻陛下圣体微恙,殿下已准备赶回京师。”
染艳一惊:“这么快?!”皇帝身染重疾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竟已到了五皇子需要赶回去的地步,这“微恙”,来得还真是意料之外的早。那么,相应的,计划也该加速了……
毕离尘模糊应一声,两人一时都是无语。两方都是考量重重,但面上却俱是丝毫不显,闲话共行了一段路后便各回宿处去了。
黑暗中,毕离尘凝目看向别院的方向。圣上的身体状况必将催化事态发展,除了两位皇子外,南部那一方定然也会加快脚步。这样一来,他们原先的安排也要进行相应的变化,就不知,身在妙华庵的那位现下是如何打算的……或者,他可以把手头的那个筹码先抛出来挡一挡?反正局势都已这般混乱了,他索性再搅浑些,也算不得什么。
那么,小墨墨,这次要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