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在下无能,只寻回众人的遗体……”毕离尘深深弯下腰,捏着扇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只需听他嗓音中掩不住的哽咽,就让人对他的悲痛感同身受。“连朗尘大师也……不幸罹难……”
议事厅中死一般的寂静。燕刀门门主燕独行昏迷,燕老四燕老九身亡;化城寺主事朗尘、护法朗音被杀;路帮、天刀门、飞鹰派各折损一名好手……当夜派出的二十八名高手,竟只有燕独行、况风华和几名后援人士存活。这样的结果,谁也料想不到,原本还等着众人大胜而归一同庆功的,如今面对这些血迹斑斑的尸体,又让人情何以堪?几个时辰前还与之说笑,骤然成阴阳两隔,座中不少人已是眼中含泪悲声逸出。
忽地,厅中爆出一声嚎啕。众人注目瞧去,却是那崔猛冲到厅前用白布简单盖住的尸体前痛哭失声。
“罗兄弟啊,是我对不起你,你死得冤啊!”只见他边哭边撕扯自己的头发,还不停地用头撞地,砰砰的声响叫人听得心头发颤。
“该死的是我老崔,是我害了你!”他突然转头,双眼圆瞪如铜铃,眼中尽是血丝,加之须发皆乱,直如疯魔之状。“兄弟你等着,哥哥给你报了仇就去陪你!”
话音未落,他猛地抽出背后大刀,径自扑向犹自昏迷的燕独行。众人大惊,燕老七反应最快,瞬间拔出腰间短刀,上前挡住崔猛。刀刃甫一接触,燕老七便被崔猛的巨力震开两步。但燕刀门的刀法又岂是易与的,燕老七的刀势未尽,刀尖从崔猛的大刀上一路滑下,诡异一转,倏地挑上他握刀的右臂,带出一串血珠。崔猛却浑不在意,只如疯虎一般大吼一声,骤然身形一矮,裂地刀尽数展开,凶猛刀光罩向燕老七下盘。燕老七一时被逼得几无落脚之处,连连后退不止。见他力有不逮,燕老五叫一声“老七,哥哥来助你”,短刀在手便从侧方攻向崔猛。
两相夹击,纵然崔猛勇力过人也是难敌,眼见燕老五的短刀就要斩在他后腰上,他却也不管不顾,只一心攻向燕老七,竟是有同归于尽的打算。
众人都被这番变化惊呆,眼见顷刻便是血溅当场的惨状,不由惊呼出声。
“住手!”
低哑苍劲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两道银光同时飞泻而出。只听叮当几声,燕老五被一道银光逼退;另一道银光却是撞在崔猛的大刀上,将他的力道卸去大半。
一道人影挡在崔猛身前:“崔大侠,请冷静。”却是木怀彦,方才正是他和况风华同时出手拦住这几人相残。
崔猛双目赤红:“闪开,燕独行杀我兄弟,我崔猛和燕刀门不共戴天!”他边说便要上前,却被木怀彦扣住肩膀动弹不得,只能仇恨地瞪着燕刀门一干人。
他这话一出,整个大厅倏地一静,随之就有几个不同的声音附和。
虽然况风华等人还未说出先前所见,但看到同门兄弟至亲的尸体被抬回来,又有几个人能忍着不动?当时场面一片混乱,哭号声、怒骂声交织一片。在场的都不是那等初出茅庐的嫩头小伙子,俱是在经验丰富的老江湖,只是几下查看,便瞧出有一大部分人都是死在燕门刀法下的,而这些人,恰恰都是跟随燕独行的那一批。震惊之下便是怒恨,所有人都死了惟独燕独行还活着,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这其中的关联不同寻常。当下便有人拔出兵刃,若非骆凌戈及时赶到喝止,崔猛的这一出也等不到此时了,恐怕燕刀门早就和其他门派斗个你死我活了。此时见崔猛悲愤如此,众人都是感同身受,纷纷对着燕刀门人叫骂起来。
“诸位,请冷静下来,听老朽一言!”骆凌戈的声音并不算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此次遭逢大难,老朽同诸位一样悲痛愤怒,但老朽相信燕门主的为人,他断不至于做出这般恶事——”
“不错,我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谁敢再污蔑他,休怪燕老七刀下无情!”燕老七脸胀得通红,犹自带着怒气的双眼冷冷扫过众人。
被况风华拦下的燕老五上前一步:“老七说得不错,再说,此次我四哥和九弟也遭逢不测,若真是我大哥所为,他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是特地要做一个被千万人唾骂被众人分尸的恶人么?”
群情激奋的众人面面相觑,神色略为缓和一些,燕老五的话不错,有什么目的值得燕独行干冒被整个南武林追杀的凶险弑弟杀友?可那些死者身上的刀伤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其他懂燕门刀法的人刻意嫁祸么?一时间,众人都将目光投向况风华等人。
况风华双眉紧皱:“风华惭愧,临出发遇到狄少侠三人耽搁了一会儿,没跟上众人,便只得沿路循着踪迹寻去。可惜等我们赶到时,前锋队的众人已遭遇不测。燕门主神智不清有如疯狂,不得已之下,我等便合力制住燕门主。回程的路上听到朗尘大师的呼救声,虽然竭力救治,但大师伤势过重……”说到这儿,她深深地叹口气,躬身请罪,“风华有负诸位同道所托,甘愿受罚。”
“少庄主快起身!”
只见骆凌戈抬掌一托,况风华便觉有一股无形阻力制止她下拜的动作,不由一惊。
骆凌戈叹声道:“若真要说起来,老朽才是该第一个请罪的人。”他面上满布痛愧之色,“此次计划失败都是老朽之过,诸位同道的死,老朽难辞其咎。无能让江湖安稳保护友人,老朽真是枉为武林盟主!”说到激动处,他全身颤抖,几乎要从扶床上跌坐下来。
见他如此哀痛,众人怔愣之下,纷纷出声劝慰。
“此事怎能怪盟主?要说也是那使役阁奸猾狡诈,罪不可赦!”
“是啊,要除掉使役阁本就是南武林共同的目标,盟主何必自责?”
“真要说起来,也可能是有人泄露了讯息才会致使夜袭失败……”
……
众多声音中那一句话转瞬便被淹没,木怀彦和狄望舒交换了下视线,看向厅前被白布掩盖的朗尘的遗体。这次的失败,表明使役阁是早有准备。这就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有人泄露了消息,另一个……想到朗尘临死前的话,“这一切都是都是个陷阱” ……使役阁在纵横江湖几年间从来没有人能查得他们的巢穴,朗尘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说,从一开始,他的消息来源就是个骗局?若真是如此,那么给他消息的人用心就真是恶毒之极,竟是要借此将南武林的高手一网打尽!这个人必定是朗尘极为信任之人,并且与使役阁的关系匪浅……
况风华的目光在毕离尘身上一转,双目微皱,若有所思。毕离尘似有所感,羽扇一转状似无意地背过身去避开了她的注视。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死者已矣,生者却有许多事要去完成,即便悲伤难抑。
夜风带来声声悲泣,况风华站在廊下,静静望着沉寂的夜空。
“少庄主可是有心事?”
“我只是在想,您身后那位,到底有着怎样的心思……”况风华转过身,面向那个隐藏在廊柱后的人影,“才能这般毫不在意的将人命当做棋子算计。”
那人似乎并不在意她带着嘲弄的口吻,轻笑着走近道:“少庄主许是误会了。这个局,与我等无关。”
“哦?”
“那位布局的手法向来是乱中取利,但还不至于自伤筋骨。”
“哼,推波助澜也算是爱惜筋骨么?雀翎君还真会说笑。”
毕离尘轻轻挥动羽扇:“既然局势已定,贸然扰局反而会得不偿失,不如将计就计,乱中取胜。”他顿了顿,微微压低声音道,“成大事者当明白取舍得失,这一点,想来少庄主最能明白。”
“你说得不错,不过……我最恨别人在我背后动我的人!”
况风华声音陡然一厉,身形迅疾如电,合身扑向毕离尘。未料到这番变化,毕离尘一愣之下便失了先机。羽扇挥洒如风,却只能勉力当下况风华的掌指齐攻。眼见她掌掌不留情,毕离尘也不敢大意,脚下步法展开,便想以高超的轻功暂避风头。不料况风华身形如鬼魅飘忽难测,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他疲于应对间更不慎错步退下走廊,身体一个不稳,掌影便又袭到。虽是一时疏忽,但毕离尘自出道以来少有被逼到这般境地的,此时只觉掌风呼啸压下,触面生疼,下意识便将手中羽扇一折,自扇柄抽出一把细长短剑,刺向况风华。况风华喝一声“来得好”,袖中匕首滑出,点点银光便卷向毕离尘。
只听数声清脆的兵刃交击声,两人同时止住身形。
况风华看看被短剑缠住的匕首,眼中带上几分赞赏:“原来竟是把银丝软剑,雀翎君果然不凡。”这银丝软剑乃是以银丝编制而成,质地极为柔软,甚是不好掌控。
“少庄主过奖了。”毕离尘手腕一抖将软剑收回,面上虽是带笑眼中的警戒之色反倒多了几分,“不知方才少庄主的举动是为何?可是在下有得罪之处?”
“我不是说了么,我最后别人在背后动手脚。江湖上盛传,先前下落不明的半卷流云绘又现身了。”况风华的声音带着冷意,“而且,还是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凉风一吹,毕离尘只觉背后一阵沁入心脾的冷寒,勉强笑道:“这消息在下也略有耳闻,少庄主认为有不妥?”
“岂敢,祸水东引、引君入瓮、渔翁得利,这般好计谋怎会不妥?”况风华把玩着手中银匕,“只是不巧的是,雀翎君想利用的这个人,恰巧在望雷山庄的荫蔽之下。”
毕离尘一怔:“少庄主打算为她侵全庄之力?”
“非也。”况风华淡淡一笑,“只是从今往后,我况风华就三字就代表望雷山庄全体。这个分量,可还足够?”
“少庄主的意思是……”
“呵,难道望雷山庄不在那位的考量中吗?”况风华眼眸中光芒锐利,竟叫人不敢直视。
毕离尘也不觉低下头:“那位一直在等少庄主的回音。”望雷山庄掌握天熙大陆的盐水之利,是不可轻忽的重中之重。即便不能获得其援助,至少也要让他们中立。只可惜昴州一向与其他各州县交流甚少,线人难以打入望雷山庄内部,因此一直不得其门而入。正因如此,当初郝灵灵带回的消息不啻于天降良机,那位才会急令离镜与之接触配合,甚至不惜让埋伏南武林多年的他自曝身份。
“回音么……就请转告那位,知狂倾慕多年,渴盼一见。”
毕离尘一惊:“这……”现在时机未到,又局势混乱,那人千金之躯,怎能随意离京?
“雀翎君只需将话带到即可,取舍如何,那人自会理会。”况风华转过身,“夜已深,雀翎君请回吧。”
逐客令已下,毕离尘凝眉注视况风华的背影几息,躬身道:“在下明白了,告辞。”
况风华背靠着廊柱沉思着,廊下挂着的灯笼发出的昏黄光芒将她的身影抹出一分静谧柔和。
毕离尘说得不错,为达目的,总是有些东西必须舍弃的。青霓山上虽然隐约感觉到那人的影响,但青霓派的最后处置方式过于温和,成效也不是很显著,她心中尚有疑虑。直到此次事件,才算真正见识到那人的心机手段。青霓派之事不过是个开局,便是这一次,恐怕也不过是承接的引子,这般大手笔,确实有传说中的风姿……
“你已下了决定?”
况风华没有动作,似乎对这个声音的出现并不惊讶。
“小师叔伤势不轻,为何还不休息?”
灯影下一个身影施施然靠近:“知狂这般关心我,真让小师叔感动非常。”况柒芜的面色仍透着苍白,阎罗醉的药性虽然解了,勾魂的毒却还在他身上。“知狂还未回答我呢。”
况风华站直身子,从况柒芜身边走过:“小师叔不都听见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
“你以为我会由着你把望雷山庄当赌注么?”况柒芜的声音陡然一冷。
“知狂不敢。”况风华停住脚步,“只是,病入膏肓的躯体,若不开膛剖腹清理一番,恐怕不日就真要变成腐尸一具了。”
“天真,你真认为那个人能解决所有问题?”况柒芜嘲弄地斜睨着她,“小心被人当棋子一般用完了就扔掉。”
闻言,况风华转过脸来,竟是笑得分外开心:“正因如此,知狂才一心想成为下棋的人啊!”说完,便不再理会怔愣的况柒芜,径自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