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牵情一收马缰,他身后的队伍便齐齐停了步。后头的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便探头探脑地想看个究竟。
只见蜿蜒崎岖的山道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缓缓靠近。灰毛驴背上的那人半斜个身子仰躺着,脑后扎着的马尾随着毛驴脚步一颠一晃,极有节奏地跟着那灰白相间的驴尾巴一起甩来甩去。青丝驴尾相映成趣,看得人忍俊不禁。牵着毛驴的人一身雪青色道袍,背后一挂弦琴只在肩头露出一角。
柳牵情不言不语,只握着缰绳端坐马上,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注视着那两人。他不出声,后头的人更不敢动。一时间,整条山道上静悄悄的,只有马匹不安地踏着碎步打着响鼻。
待那两人走近了,队伍中眼力劲儿好的人当先便愣了神。原以为队首的柳牵情已是人间绝色,不想竟还有人与他不相上下!
那牵驴之人唇边似是带笑,虽是垂了眼看不清神色,那周身的气度仍是沛然纯净,叫人不敢生出亵渎之心来。
眼见得这二人一驴便要从柳牵情身旁走过,他忽然缓缓抬起手来,黑色的马鞭点着牵驴人的肩头。“难得一见,便要这般走了?”
牵驴的那人此时方才抬眼看来,眉目间闲散的神色故作讶异:“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柳兄。”
“……姬、无、道!”柳牵情收回马鞭,面上少有地带了几分不耐,“每次都说这句话,不嫌烦么?”
姬无道好脾气地笑笑:“那依柳兄之意,在下该说什么?”
“比如,这时候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又或者……”柳牵情的目光扫向安然躺在驴背上的黑色身影,眉心微凝,“这位能叫你屈尊牵驴的人物,是何方神圣?”
姬无道顺着他的视线回身看去,肩膀却是一塌,带着分无奈道,“还不起来?到地方了。”
驴背上的人“唔”了一下,居然还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也不怕掉下来。姬无道无法,只得抬手去扶。好不容易那人坐直了身,倦倦地抬起头来,场中瞬间有几人惊叫出声。
——竟是一张狰狞的鬼面。
柳牵情的脸顿时黑了一层,那人笑嘻嘻地揭开面具,朝柳牵情点点下巴:“初次见面,柳公子有礼了。”这般傲慢举动,语气更是敷衍到几近不屑的程度了。
柳牵情这辈子恐怕还未受过这样的羞辱,下意识抬手抚摸耳下玉环,顿了一顿却忽然翻身下马,深深弯腰行礼,语气中的恭敬简直叫人诧异,“柳牵情拜见足下。”
那人低下头来,众人这才看清“他”的面容。只见“他”双眉斜飞英气凛凛,一双暗色眼眸逆着阳光看不分明,红润的嘴唇边上一抹笑意却让人眼前一亮——原来是个男装丽人!
这女子此时浅笑盈盈,叫人联想不到方才那傲然无礼的模样,只听她轻笑道,“柳公子,三皇子一向可好?”
柳牵情愈发低了头:“王爷近来都在化城寺为圣上祈福。”
“呵,劳烦柳公子照料了。”女子轻轻拍打着毛驴,“柳公子有事在身,我们便不打扰了,后会有期。”毛驴惫懒地往前迈了两步,她回身弯下腰,几乎靠在柳牵情的耳畔,“也代本宫,向杨家那位问好。”
这瞬时柳牵情袖中翠笛已滑入掌中,姬无道踏前一步,背后弦琴微微一动。只是停顿这一时,那女子已经直起身,轻笑着任由毛驴嗒嗒地往前小跑而去。
柳牵情把玩着手中翠笛,扬眉一笑:“‘醉荧’?可真是好名字。”
姬无道淡淡瞥他一眼,“这琴过去叫这个名,现在、将来也会叫这个名,怎样都不会变。”
柳牵情呼吸微微一滞,神色隐约黯淡了下来:“你一直不变,那么我呢?”
“柳兄是知交友人,可惜各为其主。”姬无道微微颔首,极为认真地注视着他,“今后山长水阔,怕是再难相见了。柳兄,告辞了。”
言尽于此,姬无道再不停留,几步便追上前头的骑驴女子。
柳牵情转身看去,眼见得那雪青色的人影慢悠悠伴在那女子身前,不多时便转入山坳中。谈笑声都已远去,只剩茫茫天际的浮白沉入眼底。
喝到第三碗茶时,齐楚终于耐不住性子,砰地放下碗,“我说,这青天白日的,我们一群人坐在这喝茶到底是要做什么?”
“怎么,陵少爷这就不耐烦了么?”
调笑的女声伴着细碎的脚步声飘进茶棚,众人闻声朝门口看去,正好见那黑衣女子利落地跃下驴背,她身旁的素衣道者微笑着点头致意。
毕离尘快步上前,举扇拱手一拜,便默默地退到一侧迎这两人入内。狄望舒也站起了身,齐楚却是一下子跳出几步远,连着碰倒了两条板凳他也没察觉,只是瞪大了眼怪叫道:“你、你们怎么会在这?!”
黑衣女子悠然迈步走近,随手接过茶馆老谭头恭敬奉上的茶水一口喝完,才对着齐楚扬扬茶碗:“你小子都能离家千里到处玩,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出来走动走动?”
齐楚张张嘴还想再辩,却被狄望舒当先拦下。狄望舒转身敛袖正襟,忽地一个大礼就要拜下:“草民狄望舒拜见公主殿下、天女阁下!“
面对这般恭谨的狄望舒,黑衣女子无奈地看向身旁背负弦琴的道者。姬无道微微一笑,“望舒何须多礼?我和阿荧可当不起。”她的声音清和悠远,身后弦琴一声轻响相和,无形的压力随着琴声荡开,狄望舒这一拜却是怎样也拜不下去了。
正僵持间,齐楚一把拉起狄望舒,口中仍是埋怨:“老夫子你知道她们会来?早说嘛,本少爷一定跑得远远的!”
阿荧嗤笑一声,到得这时,她才正眼看向一直端坐在桌旁的况风华和木怀彦。她的目光直接跃过木怀彦,稳稳当当地与况风华对个正着。
况风华嘴唇微微一扬,倏忽眼神冰寒如刃,手掌一拍桌面,整个人便在这低矮的茶棚中以不可思议的灵巧身姿迅疾射向阿荧。
姬无道反应最是快,反指一勾,一根雪亮琴弦已紧绷在手。不过一息之差,毕离尘刚捏紧手中折扇,就听得“铮”一声弦响,姬无道不知为何竟松开了琴弦,原本略显凌厉的气息也转回了清和沉静。
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姬无道琴弦一紧一松,毕离尘稍一犹疑,况风华就已扑到阿荧身前。之前的那次交手,让毕离尘对况风华的实力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只这一尺的距离,以况风华的身手,恐怕在场中任何一人想要相救都是赶不及了。眼见得况风华似秃鹫攫食般迅猛落地,毕离尘不由得屏息凝气,一颗心简直像要跳出喉咙般。
却听轻灵的水流之声敲打在耳膜上,好像那山间潺潺的清泉般悦耳,沉凝肃杀之气顿时一扫而空。接着是阿荧的低笑声:“多谢少庄主赐酒!”
“殿下真是折煞草民了,山间野地,一杯薄酒敬献公主之尊,公主不嫌弃已是天大恩赐。”口中虽说着这般卑微谄媚的话,况风华神色间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模样,早先勾在手中的酒壶微斜,将酒水注入阿荧手中茶碗中。
她的右脸正朝着光亮,狂放肆意的墨字清晰得好似刺入了骨头中,一笔一划蜿蜒,像是奔腾的墨江暂时静止在这俊瘦的半边脸上。阿荧凝神看了一会儿,仰首将碗中酒液饮尽,笑道:“少庄主这字,可真是‘一笔江山瘦’啊!”
“哦?”况风华抬眼,那墨黑的大字就被牵动,只是笔画间微小的变动,就让这暗潮汹涌的水流带上了咄咄逼人的威势,“怕是比不得公主殿下,‘半樽天地盈’哪!”酒壶再倾,壶嘴碰在碗壁上,叮当声响清晰应和。
阿荧一愣,低头看着手中的半碗酒。再抬头时,与况风华对视一眼,两人突然齐声大笑起来。这一笑,方才隐隐地剑拔弩张之势便都消散无踪。她二人此时都是黑衣如墨,漆黑长发皆束在在脑后,一般的体态纤长,举手投足间骄狂霸气也是相似,若非正面相对,单从背影上看只怕都能让人看迷糊了眼。
阿荧将手中的酒送到况风华面前,“天地酒合该是天下人共饮。北烈皇室嫡长公主明荧,敬好友一杯。”
况风华正色接过小碗:“望雷山庄继任庄主况风华,拜谢殿下!”
待况风华喝完这碗酒,明荧将酒壶并小碗一同自她手中拿过来,又倒了小半碗酒,递给身旁的姬无道:“喏,喝掉它。”
在场中人只有况风华和木怀彦两人还不知情况,其他人都是默默低下了头。
“早知道你不会放我逍遥。”姬无道轻叹一声,展眉间神色湛湛,气度一时几乎有神圣优容之感,“妙化庵云翔天女淳凌,见过少庄主。”
妙化庵云翔天女?
况风华心头一震,她方才竟未想到此处。虽然早就听闻嫡长公主明荧自小进入妙化庵清修,与云翔天女乃是情谊深厚的同修好友,但却是料不到云翔天女竟然会离开妙化庵,更别说她早早便化名“姬无道”出现在青霓山上。
妙化庵贵为国庵,现任主持乃是圣上钦命的“国师”湛如师太。北师湛如善察天机观星象,乃是当世最强的“观运顺势”之人,早年助明展翼举事定国,之后一直隐居在妙化庵中。据消息回报,妙化庵中淳字辈弟子虽有五人,却只有排行第三的淳凌是湛如师太的嫡传弟子。淳凌心性平和悠远,深得湛如师太喜爱,圣上更御封她为“云翔天女”,以示尊崇。
这边三个女人一台戏,那厢齐楚却悻悻道:“喝个酒还搞这么多花样,女人真是麻烦……”
明荧和况风华还未开口,姬无道悠悠道:“要不然,陵少爷也来喝一杯?”她手腕一翻,茶碗便直直射向齐楚。
齐楚怪叫一声,却是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站在他身前的狄望舒也是脸色微变,迟疑间终是伸出手去。正在此时,边上却忽地扫出一片青影,袍袖微微旋翻拦住小碗,那碗便落在摊开的手掌中,滴溜溜转了几圈才停止下来。
“诶,木头你接什么接啊!”齐楚瞪大了眼看着半路截住茶碗的木怀彦,“这酒可不是随便就能喝的……哎哟!”怪叫变成了惨叫,是站在他身前的狄望舒暗地里踹了他一脚。
木怀彦将茶碗放在桌上,抬手一招,把老谭头放在一旁桌上的小酒瓶带了过来,慢慢地往碗里倒满酒。
“木怀彦乃无名之辈,这杯酒,却是代人向殿下敬献的。”木怀彦站起身,双手举杯,朝着明荧微微躬身拜下,“那人久慕公主之名却无缘得见,今怀彦代她饮下此酒。若日后公主与她相见,还请公主护她平安。”
明荧和姬无道眼神一碰,心中各自有了端倪,她面上带了几分盎然兴味,“那个人是谁?与你有何关系?你为何代她敬酒?”
“那人名唤叶曼青,乃寻常女子,与在下的关系是、是……”木怀彦迟疑着不知说什么好,抬眼见齐楚和狄望舒都是一脸揶揄的笑意,越发窘迫起来。
明荧更在一旁添油加醋:“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杯酒,可不准喝哦!”
木怀彦端着酒碗进退不得,正臊得耳根都要着火时,却是对上况风华带笑的眼神,蓦地想起那夜况风华在星光下告诉他的那句话——“她喜欢你”,他躁动的心忽地平静下来,稳稳将酒碗送到嘴边,“她是在下的心上人。”
仰首,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真抱歉= =。。。这一章写着写着就high了,把阿默又给落下了- -。。。我保证,他在这个星期会出现= =!!!